(四十一)三个光棍儿
那匹棕色皮毛黑耳朵的年轻骡子乃至那头看似温顺实则极倔强的驴子,都要在卸了车之后在这里打滚的,并且因为骡子年轻体力充沛的缘故,所以它不止打两个滚儿,两个滚儿对于它来说尚不过瘾,它须打四个滚儿,打过之后再用蹄子使劲儿地抓住地面,然后勇猛地窜占起来,那四蹄抓地常常要发出很大的声音,以至于它的伙伴们都会转头望向它,那种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实则包含了欣赏与羡慕甚至还有几分爱慕,这时谢新发现那头骡子的面颊以及眼中竟然现出一丝笑意来,于是他连忙指给国建看,“国建,快看咳,这骡子会笑哎!快看它的骡子脸,它的眼睛眯起来了,嘴巴也咧开了,它是真的在笑哪!”
还没等国建搭言早已站在旁边的二当家的言道,“新哪,你小子眼还真尖!没错,这头骡子就是在笑呢,你信不信,一会儿它还会儿笑出声儿来哪!”二当家的话还没说完,那年轻骡子果然略昂起头张开了嘴巴呲出了两排白而又整齐的牙齿,同时发出了傲然的骡鸣。
那匹尚未卸装的辕马喘着粗气四蹄刨地,双目瞪视着骡子,它似乎是在心中暗骂,“你个天生就的杂种,断子绝孙的缺德玩意儿,还敢在老子面前耍弄!想当年,老子年轻那会儿,你丫还不知道在哪呢!你那马爹和你那驴妈还没碰着面呢!”
那头驴则不然,它的脾性虽然是继承了家族的倔强的基因,但对年轻雄壮的骡子却是俯首帖耳地表示着尊敬和友好,于是它主动着往骡子这边凑了凑……
那头牛也已经步入了晚年,青壮年那会儿,大多数时候它都是一副步履稳健但却并不缓慢,时不时地还能快走上几步,而且还可以在行进途中解大小便,如今则不然,它的那对曾经透亮的牛眼爱流眼泪起来,而且步伐也变得更加的缓慢,车把式再拿鞭子抽它赶它,它就只是那样的一副信步漫游的架势,车把式就吓唬似的骂道,“再不加把劲儿拉车,哪天书记一句话,宰了你个老东西,吃肉!到时候,哼哼!”边这么说着,车把式先自咽了一嘴的口水,而之后牛也会紧走几步;后来牛出工的时候少了许多,再分有别的选择,那几位车把式都不会选择老黄牛,哪怕是用那头倔驴也不用它,于是牛便被二当家的拴在了牲口棚里。牛了从来都不打滚儿的,即使是欢蹦的小牛也不打滚儿,但拴在那里的老黄牛看到收工回来的牲口们,看到在地上打滚儿秀肌肉的马和骡子,它还是要咕噜咕噜低声地发出一声牛叫,目光则一直注视着归来的牲口们。作为同棚而居的“患难兄弟”,它认得它们并对它们的晚归表示着自己独特的致意。
那个年代农村里的光棍汉还是比现在要多一些的,新屯这个二百来人的小村子里就有五六个光棍儿,而在牲口棚这个角落里也不止谢明仲一个而是总共有三个,另外两个中一个是他的搭档李老三,因此在饲养员小屋的土炕上是有两床铺盖的,一个是谢明仲的,另一个是李老三的;第三个光棍儿是驴车把式一个叫老余的四十岁出头的中年汉子。李老三是有家的,就像谢明仲有弟弟、弟媳妇一家子人而他也便是有家了的人一样,李老三有哥哥、嫂子一家子人因而李老三也是有家的,等到老了动不了的时候总是不用担心没人照料没人养老送终了,因而两个人心里总是踏实的。尤其是谢明仲这个比谁都想得开的人,一天到晚地高声说话,吆喝起牲口来就更是用了大声,然而驴车把式老余却不然。余姓在新屯村就只有他们家一户,算是个小门小户,而老余不知是因为生就的倔脾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有娶上媳妇,因而也就成为了光棍儿中的一员。他虽是有哥哥也有兄弟,但他更有自己独立的住处,因为他的脾气个别不善和别人相处,这其中也包括哥哥、兄弟以及他们各自的家里人,所以他便独自居住在自己名下的三间住房里。
(四十二)
老余有着作为光棍汉的饥渴与烦恼,然而他也有着二当家的和李老三所没有的随意和自由。因为与谢明仲和李老三两个不论怎么说总是有人做饭有人照料的“二级光棍儿”相比,他老余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正宗的“一级光棍儿”真正的光棍儿!关上院子门儿他的家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自己擀面条、包饺子,还可以自己做香油烙饼,他经常向那二人吹嘘,“中午吃的香油烙饼,那家伙香的,打个嗝满嘴都是香油味儿,不信你闻闻!”
新屯村的人背后大多叫他作“老渔翁”,最后那个“翁”字要点到为止念成轻声,因此谢新和国建小哥俩儿总觉得,老余既然被称作“老渔翁”就当然是个打鱼的爱好者,实际上却全不是这样,老渔翁跟二当家的一样是个“旱鸭子”,河水没过小腿儿他就开始打哆嗦,这样的主儿吃鱼还差不多,还想打鱼?!老渔翁和那头犟驴总是投缘的,这种投缘主要表现在脾气相投上,老渔翁和驴都是倔脾气,正因为都是倔脾气所以他和它能够相互理解,至少他是理解倔驴的。他知道若是想让那驴快点儿走你就得喊“吁,吁吁”边还得拉紧缰绳作出让它慢一些的指示,这时驴就会放开步伐往前冲,于是老渔翁心里美,但他还是要装出生气着急的模样和语气来;而如果想让驴慢些别那么着急忙慌地快走,你就得吆喝它“驾,驾驾”同时在驴头上空挥响鞭子或者是干脆就照驴屁股上给它一鞭子,那时驴便会放慢脚步。
作为驴车把式,老渔翁和驴的关系是默契的,有一天驴因为拉稀跑肚懒得动弹,二当家的和李老三一合计,骡子刚好闲着没事儿,就让那头年轻有力的骡子来替驴出趟工吧,老渔翁欣然同意了,他也乐得换换口味儿,品尝一下驾驭年轻骡子是什么感觉(jiao),于是他兴奋地将骡子套在了驴车上就鞭子一挥出发了。等到收工回来的时候,老余不给骡子卸装除套而是脸色铁青地对着骡子就是一顿爆揍,谢明仲见状干嚎着冲了过来,奋力夺下老余手中的鞭子,圆瞪着双眼朝着比他也高不了多少的老余嚷道,“老余你干嘛?!它怎么招你了,你这么下狠手地抽它?!它是个牲口,你至于跟牲口一般见识吗?再说了,它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它是公家的(财产),把它打坏了,刘国成能饶了你?”
喘了口气之后谢明仲放缓了口气言道,“你消消气儿,跟我说说,它怎么(招惹)你了?”
“它怎么我了?!”老余梗着脖子歪着脑袋斜楞了谢明仲一眼愤愤地言道,“它他妈气死我了!别看它年纪轻轻浑身是劲儿的一副狂样子,可干起活儿来却是数它最会耍蔫、怂、奸,蔫头耷拉脑的不使真劲儿!”老余气愤地喷着唾沫星子咒骂着骡子,又是越说越气便又作势举起鞭子欲打骡子,那骡子拽着身后尚未卸辕的驴车惊恐地躲闪着。这时谢明仲已经窜到了老余身边,一只手抓住鞭子另一只手握住老余的手臂,连哄带劝地夺下鞭子含笑地吆喝道,“得了老余,跟它一个牲口生真气,你也真是的!你去看看你的驴吧,赶明儿就别使唤骡子了,回头再气出个好歹儿来,那不是作践自己!?”
“它丫挺的不使劲儿干活儿磨洋工也就罢了,它还他妈馋,看见嫩草拦都拦不住,上去就啃!半路上碰见一匹枣红色(shai)儿的小母马,它还追着人家跑,你说它一个杂种一个二椅子想干事儿都干不成,它还他妈那么色!你说我能不抽它?!”老余再度喷出唾沫星子越说越气倔驴一般的脾气也再次井喷,他抄起靠墙立着的木棒又欲奔着年轻骡子冲过去,最后是二当家的和李老三生拉硬拽地给拦下了。
(四十三)
后来是二当家的出来收拾的残局,将骡子卸了车并牵回马厩,又跑到赤脚医生家里寻来了紫药水涂抹在骡子的被鞭子抽打出的印痕上面。被当众羞辱了的年轻骡子第一次没有打滚儿就臊眉耷拉眼地回到马棚里,站在那属于它的位置上面,那驴朝它晃了晃驴头并低声哼唧了几声算是对它的安慰。当晚二当家的像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给牲口们喂着夜料,在给骡子喂料的时候他特意比平时多给了它一些。骡子虽然做错了事儿,但二当家的却没有嫌弃它,边抚弄了一把骡子的脸边嘟囔道,“他丫也不是什么好鸟儿!他骂你是杂种是二椅子,他背后就干人事儿了?!说到底他就是个又倔又臭的光棍子!骡子,好好的,甭怕他,赶明儿再也别跟着他干活儿了!”
那段时间最让谢明仲挂心的不是老黄牛,也不是骡子更不是驴,而是那匹已经怀上了马驹儿的灰色的母马,谢明仲常日里称之为“大灰”。母马大灰的怀孕得到了大队书记刘国成等村干部的关注,尤其是刘国成,他有几回亲自来到牲口棚询问大灰的身体情况,几乎每一次他都主动掏出大前门烟递给二当家的抽,边还嘱咐道,“二哥呀,你可得上点儿心哪!这棚里的牲口都是队里的财产都是咱村的宝贝儿,有了它们社员们可得少受多少累呀?!如今这匹灰马还真是争气,居然怀是马驹子,听说是你拉着它去的公社配种站配下的种?我就说嘛,你老二种庄稼是老把式,这管理牲口也是不含糊。等到顺利生产下来之后,有个一年半载的就能顶上事儿了,你说瞧着马驹子落地长大,队里得多高兴!到时候要给你二当家的记头功!”
说罢刘国成咧嘴乐了,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让谢明仲心里敞亮,大队书记这么和他说话对他表示亲近,欣赏并且肯定他的劳动成果,这差点让谢明仲心中生出感动来,他觉得自己变得重要了起来,于是他的核桃般的脸上绽出了笑容说道,“书记您就擎好吧。我现在能不让它(大灰)干活儿就不叫它干活儿,尤其是重活儿,这时候得让它歇着,得吃好的喝好的,黄豆、棒子粒儿全都得紧着它吃,别的牲口可以少吃一口,大灰不行。而且我还得拉着它去遛弯儿,光吃不动怎么能成?把它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大灰的肚子开始显形,行动也不如从前轻快而变得迟缓和沉重起来,于是大灰便进入了它的待产期。在连接村子和南河之间的平整的土路上,时常可以看到身材矮小的二当家的背着双手松松地牵着缰绳,与昂着脖子和头颅的肥壮的灰色母马缓步走向葱绿的河边;等到了傍晚时候,他又是双手背在后面,松松地牵着缰绳,母马则涨着圆圆的肚皮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后面,那时夕阳在天,新屯村的大喇叭中传出来欢快的歌曲的声音——
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儿越甜,藤儿越壮瓜儿越大
……
社员都是向阳花,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不管风吹和雨打,我们永远不离开她。公社的阳光照万家,千家万户志气大。
家家爱公社,人人听党的话。幸福的种子发了芽,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夕阳的金色光芒披洒在谢明仲和母马的身上,那时一种莫名的喜悦心情荡漾在谢明仲心中,那是每每听到村子主路中央树立的大喇叭里传出来乐曲的时候,或者是相邻村子里的高音大喇叭中传过来隐约的乐曲声的时候,都会涌现在他心中的一种令他恬然欢喜的感觉,无论是《社员都是向阳花》还是《马儿哎,你慢些走》,也不管是《社会主义好》还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都会现出光明与喜悦敞亮的心情,但他自己心里知道,最最令他感动的还是那支歌曲——《东方红》,即使是当下,如果从哪里传出来它的乐曲声,谢明仲都会生出来深深的感恩之情和对为人民谋幸福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之情,那支仿佛来自于天籁的乐曲,让这个二级光棍儿汉的眼眶潮湿起来,有一次他竟然呆愣愣地伫立在那里不动弹,那匹灰色的母马于是也安静地垂下头来立在他的身后,一个矮小的老马夫,一批硕壮的大腹便便的怀了马驹儿的母马,伫立在金色的夕阳的光芒中,聆听着那回荡在空中的仿佛来自于天籁的乐曲,人的眼眶中泪光闪闪,而马的大大的眼睛似乎也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