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老奶奶一家人
坐在自家院子里被父亲谢明坤安排做“勾缝儿”工作的胖子谢新,此时已累得气喘流汗,他边坐在背阴处擦汗边这么胡乱思谋着。
天顺老爷和老奶奶原本也是有七个孩子的,只不过他们是五个女儿、两个儿子;而大女儿桂兰像谢新这个年龄的人是从来不曾见过她的,据说比明月二姑还要长两三岁,那该是1950年代初生人的了。不过老奶奶的这个大女儿在十五岁上下就早夭过世了,明月二姑和桂华大姑有时会在聊天中提到她,有传言说是桂兰大姑的早夭是因为得了病,而这个病是从“气”上得的,那么谁能有“本事”给她这么大的气受呢?说到这里这姐俩便将声音压得极低,但谢新还是影影绰绰地听到了只言片语,从中他也才到了那个人是谁。
“她见天儿价骂桂兰子,就跟不是她亲生的似的!骂的那叫一个花哨!别说是一个姑娘家,就是换一个结婚了的也只定受不了!你说她怎么就能开得了口,结果……”
老奶奶的二女儿叫谢桂枝,那时年纪尚幼的谢新也曾狐疑过,“自己家有桂华大姑和明月二姑,如今老爷、老奶奶家又有一个桂枝二姑,这样看来这里就该也有一位大姑呀,是不是?!”就这么着将几档子事儿串联到了一起琢磨着,谢新似乎是有些明白了,明月二姑背后悄声磨叨的事大约是真的,在这户人家中,确乎有过一个叫谢桂兰的大姑,只不过这位大姑过早地因病夭亡了。
谢家原来居住在新屯村中间位置的高坡之上,是一处狭长的院落,谢天顺家的房子在院子的中间位置,是一明一暗的两间高大的正房,谢天祥则住在它前面的靠西侧的厢房里,从老奶奶家住房的东侧过道高区,是谢明华和哑巴大妈家的住处。直到谢明坤结婚、岳淑平进了谢家的门,这家人因为人口太多,何况还有新过门儿的明坤媳妇,谢天祥这才不得不一咬牙一跺脚地在1970年盖起了他的新房子。那处宅基地在村子紧西头,谢新出生之后即住在了这座新建的房子里,但他还是一有机会就往老奶奶家里跑,那里似乎总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是什么东西呢?可是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就只觉得在老奶奶这里很自在,除过年龄大些的桂枝二姑和六叔明晨时常面色严肃地训导他们弟弟、妹妹,还有那位不常见得着面的天顺老爷常常板着一张脸之外,七叔明山以及年龄小一些的桂琴、桂香、桂红三个姑姑统统是一副喜兴的笑模样,而老奶奶更是不拿他当外人。有时候谢新是一大早就到了人家家里,大炕上明山七叔还围在被窝里不愿意起来意欲享受那种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温暖,这时的谢新就在老奶奶的鼓励之下,在三位姑姑的齐刷刷地目光注视下,将凉凉的双手伸到明山的被窝之中,在明山的温热的脖子与脊背间游走,那时的明山便嘻嘻哈哈笑着缩成一团,极力地躲闪着谢新的带着外面寒气的一双冷手,最后便兀自坐在那里,嘻嘻笑着将被窝围严在自己身上……
谢新从来都不(敢)在别的什么人家里这么造次,他在老奶奶家和明山叔叔逗弄,他觉得那是极其自然的事,那时这家人会发出真心的笑声,那笑声似乎是在鼓励谢新的这种放肆的举动。这就是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那种亲情的一种体现,虽然它似乎登不上台面儿,但相关的记忆是抹不掉的,这种抹不掉的记忆最终将变成一种温馨的回忆,它会在不经意间袭上心头,或是在你的睡梦中涌现、流连。
谢新在老奶奶家的大炕上蹦呀跳地折腾,因为有七叔明山和三个姑姑的捧场,他们用笑声鼓励他,鼓励他爬到高高的被垛上去,然后再毅然地“无所畏惧”地往下滚或者跳,老奶奶也不拦着,她不担心刚刚叠好码整齐的被垛被谢新重新弄散,那不是要紧的事,要紧的是,“我的小祖宗,你可别摔出个好歹来!真弄出个好歹来,可怎么给你爷爷奶奶交代哟!”老奶奶笑着对正在上蹿下跳的谢新嚷道。
(三十三)
谢新在老奶奶家的行为,比在自己家里还要无所顾忌,在自己家里会有人管着他,玩得过头儿了怕是还要挨上妈妈岳淑平几巴掌,但在这里是没有的,因为有捧场者有欢笑声,所以他简直就成了个“人来疯”,尽情地表演着,老奶奶将他的行为总结为两个字——横反。而“表演”还不止这些,在靠墙角的八仙桌子上面的浅子里,盛着馒头或者是贴饼子之类的饽饽,里面很少有空着的时候,不论是馒头还是棒子面贴饼子,谢新常常觉得那是和自己家里的这种吃食有着不同的味道,而且细嚼起来总是要比自己家的好吃些,于是他也“不问价儿”,掰开来就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老奶奶笑指着他说,“新哪,你个小孩子知道这叫什么?这叫接锅儿香!吃的总是别人家的香,就是棒子饼子也不例外,是不是?什么时候吃你们自己家里的贴饼子香,你就长大了!”
还真就被老奶奶言中了,等到谢新觉得贴饼子好吃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五十岁!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老奶奶的大儿子明晨的年龄要比五叔明礼来的小,因此谢新依照大人们规矩就称呼他为六叔,而明山作为明晨的弟弟当然就被谢新称之为七叔了。七叔明山长谢新差不多有十岁多,虽然有年龄差距,但这并不耽误明山带着他玩儿,谢新最喜欢骑在七叔明山的脖子上面招摇过市,而明山似乎也很情愿地配合谢新做这样的游戏,他还常常给谢新出主意,让谢新用两只手将他的一双眼睛蒙起来之后他再往前走,并且说,“你没见过赶马车的,对那些不老实的馋嘴的骡子什么的,就须用红布把它的双眼蒙起来,是不是?还有那个拉磨的驴子,不是更得用块红布将它的眼睛蒙起来,那样它才可以好好拉磨?你要是不蒙上它的眼睛呀,它不但会偷吃磨盘上的东西,还会转个十圈八圈儿之后就要头晕,就跟人似的,再要转下去就得晕头晕脑地站不稳,就要晕倒了趴在地上起不来了!”谢新听老叔说的有理于是就将两只手蒙在了明山七叔的眼睛上。而这之后明山七叔起初还好好地走路,等过了一会儿就开始“盲走”了,一会儿奔着街边人家的围墙走去,直到快撞上了,那时谢新急得怪叫的时候他方才止住脚步;而一会儿又径直朝着排水沟走去,惹得骑在他脖子上的谢新再度发出惊叫,他才会“嘿嘿儿”笑着止住脚步。过后谢新似乎掌握了规律,每每等到要出情况的时候,便松开捂住明山七叔眼睛的手,以便让明山看清眼前的光明大道,不可以再装着看不见去撞墙或者是掉到水沟里去;但既然是骑在人家的脖子上面,真正的主动权是掌握在七叔手里面的,所以必须要将他哄逗的开心。
老奶奶家吸引谢新的东西很多,姑姑们叽叽喳喳的话语声,那似乎是清晨时分,树林子的浓密的树冠中的千百只鸟发出的鸣叫声,还有明山七叔带着他或是陪着他做的种种的游戏,以及这户人家的那时看来高大而轩敞的青灰色的砖瓦房,甚至房子里面那种有别于谢新自己家里的气味儿,所有这些都在吸引着年幼的谢新迈动脚步奔着那里而去。然而最吸引谢新的还不是这些,老奶奶家最吸引谢新的一个人,那就老奶奶的老闺女桂红。小姑娘仅长谢新两岁,但在貌似“霸道”的谢新面前,桂红则既不像姑姑又不像姐姐,倒像是小妹妹,一个听话的小妹妹;在幼年的谢新眼中,老姑桂红更像是一位体贴的温柔而又温暖的“小媳妇”。谢新常常在逗弄过七叔明山之后,乘人不备而一下子钻进桂红的被窝中,那时小姑娘脸蛋儿红扑扑的且紧闭着眼睛,想躲又没处躲,直到谢新在捂热了身子之后将她一把抱住。
那时桂红老姑的被窝就被他们当成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在这个安静又温暖的二人世界中,他们相互温存。在这个幻想的世界中,桂红就成为谢新心中柔软温和的媳妇!棉被将两个人与外界隔离了开来,外面的大人们是不会知道他们两个幼年心中的忐忑和洋溢出的甜蜜的气息的,因为他们不会理解,更不会想到他们在自己制造的黑暗的世界里是多么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