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三叔明仁
谢明仁参军是在1960年代末,那时候当兵服役的年限比现在要长,一般入伍之后四年方能得到第一次探亲假。明仁因为参军没能赶上二哥明坤的婚礼,他觉得很是遗憾。参军之前他不止一次地见到过那时尚未过门儿的二嫂,他规规矩矩地称呼她作“二嫂”时,她的脸红了,但没有说别的,只是嘟囔了一句“还是先叫姐吧!”的话。这次探亲回来刚一进屋便见到了岳淑平,于是他高兴而亲切地叫了一声“二嫂”,同时还习惯性地抬手敬了一个军礼。
这之前明仁在院门口儿就先见到了父母,那时一向从容的他,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思念之情,于是他同样给爹妈敬了个军礼,这时候妈妈李玉容走上前来,紧紧地握住了久别的儿子的手,那双生着老茧的妈妈的温暖的手让他禁不住红了眼圈儿,但他还是笑着,露着他的一口贝壳般的白牙齿。妈妈李玉容的一只手抚着三儿子的头和脸,眼中竟然噙着泪花。
才刚进入新家的家门,明仁的一颗心就被这母亲的充满了爱的泪花给打湿了,就像是朝露打湿了微风中摇曳着的花朵一般。此时父亲谢天祥走了过来,微笑着拍抚着几下儿子明仁的肩膀,然后冲着他们大声说道,“别愣着,进屋吧!”
这个家在明仁入伍之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先那个低矮的如同茅草房一般的老宅子已经成为了过往,他在书信里早已经知道,在村子的最西面建了一所新房,但明仁却仍然下意识地朝着老宅子方向走去,直到两个弟弟大声地唤他道,“三哥,三哥!你上哪儿去?那边才是咱的家,新家!”他这才猛然收住了如飞的脚步,高声朗笑着说道,“明义,明礼,不瞒你们说,我始终觉得咱家还住在老地方,就是睡觉做梦都做那里的梦!虽然知道咱家建了新房住了新房,但梦里还是老宅子!”
四弟明义笑着对明仁说道,“三哥,我怎么觉得你的口音变了,就连声音都跟原先不一样了,听起来就像是电影里演员在说话一样!三哥你自己觉得不?”
明仁听说后再度笑言道,“我的口音变了,变化大吗!我自己还真是没有太觉得!我倒是觉得我这耳朵变灵了!”
明义好奇地问道,“三哥,这话怎么说?”
“你们知道嘛,下了火车来在北京火车站,战前广场上那些个尤其是那些个蹬三轮的拉板车的北京城里的土著是一个口音,说起话来就片儿是片儿串儿是串儿,不但轻快还有韵律,听他们说话你才算知道什么叫作‘京片子’!”
沉了片刻,明仁继续说道,“等出了北京站口儿到了长安街上了‘大一路’,你听那售票员说话,那是在说话吗?那话根本就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流出来的,一气呵成!‘大一路啊开往朗家园儿下站大北窑啊刚上车的买票了啊哪位同志少坐一会儿给抱小孩的让个座儿啊谢谢您了!’你们听听这话是说出来的吗?这不明明就是流出来的吗?”明仁惟妙惟肖地学着大一路公交车上售票员说话,旁边的明义、明礼兄弟于是也开心地笑个不住。明礼年龄最小,乍一见到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三哥明仁显得有一丝羞涩,如果可能他会不好意思地躲到四哥明义的身后去,但到这时明礼已经没有了羞怯,轻松的聊天儿气氛尤其是那手足兄弟情,令他忘记了拘谨而却开心地开怀大笑起来。
“北京话就是好听呀!我听北京话上瘾,在部队一听到‘乡音’,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的,就算是河北口音,就算是廊坊张家口人,也都跟老乡一样亲切!明义你说我口音变了,或许吧!其实我倒是觉得变成了离标准普通话更近的那种口音了。到了南方那些个地方,他们说起话来,刚开始的时候你就别想听懂,而好笑的是,你跟他们说普通话哎他们也听不懂,当地人说话你干等着眼儿(瞧着),你说话他们也干瞪着眼儿(瞧着),还不如靠手势或者是干脆在纸上写出来来的痛快!
“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我问他去哪哪儿的路怎么走,他好像听懂了,然后咿咿呀呀地回答我说,‘给放军同事,里往这边狗,狗到末路再向狗转,再狗两把米就到了啦!’能说这样的普通话,在那里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三兄弟于是又都大笑了起来。
明仁接着说道,“在部队里,战友们大多来自五湖四海,哪儿的都有!有河北、北京的,有两湖、两广的,有陕、甘、宁夏、内蒙、东北的,还有上海兵,所以慢慢儿地你就不能说自己的方言了,大家都朝着标准的普通话靠拢,比如在那里就不能说‘盖了帽儿了!’‘倍儿棒’之类的北京土话,你得说‘真好’‘真棒’;不能说‘撒丫子了’‘颠儿了’什么的,得说‘走了’……”三兄弟和凑过来听他们谈话的明月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七十七)
“三哥,你回来了,可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你这一走四年,你知道我们有多想你?!平常还好,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尤其是春节,家里少了你,冷清的什么似的……”明月说到这里禁不住哽咽了起来。
妹妹的这一番话说的谢明仁心里酸酸的,他的眼圈也就红了。他是1969年元月,春节前离家入伍的,再过不到二十天就是春节了,他想不清楚入伍的时间为什么非要选在这个档口,是为了要锻炼一下入伍的新兵和他们家人心里的软硬程度?但可以说他是欢天喜地地离开新屯村踏上征程的!能够顺利的入伍,能够离开新屯村这样的贫落后的农村去部队上锻炼一番,那是他的一个梦想,那是在二哥谢明坤离家入伍的时候他就生出来且深在据心底里的一个梦想,如今已经实现了,他的心里能不充满了兴奋与喜悦?!
在新兵训练的第一天,明仁笔直的站姿,严肃得差不多已经成熟了的一张“国”字脸,出众的体态与相貌让训练他们的老兵一眼相中,当即问道,“你叫什么?噢,谢明银!”老兵是个山东大汉,将明仁说成了“明银”,“那个什么,我看你这个小伙儿不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相貌端正,这样吧,我做主,你们这十二个人,你就是班长吧!大家伙儿同不同意?”
明仁一听,立刻庄严响亮地回答道,“是!保证完成任务!”谢明仁就这样,刚一入伍便当上了班长,在训练场上,在庄严肃穆的会场上,他的一张脸上全都是庄重肃穆的神情,但是在连队间相互高声拉歌儿的时候,他又兴奋活泼得好像是过年一样,他带领着战士们唱歌并鼓舞他们的士气,在新兵连他无疑是出类拔萃的。
马上就要过春节了,他们乘上了南下的军列,他们早已经知道他们的这支部队隶属于广州军区,他们还知道他们的兵种是炮兵,因此南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火车仍然再无休止似的往南行驶着,而车外的大地也在悄然变换着颜色,土黄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绿色,而且越往南绿意越浓,大地在火车的移动中快速地转换了季节,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一下子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南国,冬装被一件件退下身去,等到了南昌的时候,竟然已经是单衣单褂了,他们这些个北京兵沐浴在南国无尽的春光之中。但就到达南昌驻地的第二天,他们就被分配到了不同的连队,他们像是一把沙子被撒入江河之中一样,这一群有着相同口音有着不尽相同的经历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小伙子们被分开了,而这时距离春节也只有几天的时间了。谢明仁被分配到了一个新的集体中,得知他的情况后接待他的连长二话没说将他安排做了副班长,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分到连队之后就做上了副班长,连观察一天的观察考验期都没有,这在这个连队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那时部队里老兵新兵的关系较为融洽,那种老兵粗暴地对待新兵甚至是体罚新兵的情况很少,明仁所在的这个班,从班长到普通士兵对他这个新兵都特别的照顾,而当听说他北京兵之后,他的那一口北京口音更是让人联想到天安门广场,联想到毛主席,那个四川籍老兵羡慕问他道,“那个啥子,你到天安门广场上去过没有撒?你见到过毛主席没有?”
明仁咧开嘴笑着回答道,“天安门广场我当然去过,还有人民英雄纪念碑,我还登上过天安门城楼哪!不过毛主席我没有见到过,六六年文革开始的时候,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代表,数十万人哪,无边无沿的,根本就看不见他老人家!”
六六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代表,这是那一年的一件大事,那时候又有谁不知道这件事?而谢明仁那个时候还在读中学,他是当然的红卫兵,于是也就起着哄似的去了天安门广场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这已经足够了!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城楼,还有人民英雄纪念碑,还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这样的经历让谢明仁在这个集体中的地位得到显著的提升,他这个新兵成了他们真正的无疑的副班长,而正班长在那一年的四月退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