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才回京东的谢明坤
秋收过后,一人高的玉米秧子被砍了个净光,大地仿佛被剃了头一般光秃秃的,天变得愈发的湛蓝与高远了。一早一晚儿吹过的秋风早已见出凉意,扫过大地之后还要形成一个旋儿在行人的眼前悠忽飘过。谢明坤的眼望向了南河的方向,那白杨树的树冠形成的一排墨绿色的飘带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今年冬天冷得早冷得深那差不多是定了的。
这难道就是他谢明坤曾经日思夜想的家乡吗?他悠然想起了在太原工作生活的情景,而眼前的南河又让他想起了汾河,汾河比南河要宽阔的多,水流也疾的多,那水的颜色也要黄的多,他工作单位距离汾河很近,晚饭后或是周日休息他会到汾河边散步或者小坐,望着河水在迅速地逝去他心中焦急,时间在流逝,他三十有五但已经望见了四十岁的影子。不能再耽搁了,他得再加把劲儿,托关系找门路调回京东去,过了这个岁数再想往回调,哪个单位还愿意接收你?!那是那个时候的想法,现在终于调回了京东,他似乎又有些怀念太原与那条汾河,刚才父亲谢天祥还说他,“明坤,干嘛蹲在那儿吃饭?到桌子旁边来吃吧!”那该是他在太原工作养成的习惯,早中晚三顿饭他常是和同事端着大碗,看着高坡下的汾河,蹲在地上边聊天边吃饭的,这回来三年多了,有时还是瞧不冷子地蹲在地上吃,尤其是早晨喝粥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就喜欢听郭兰英的歌,那时的太原的大街上最常听到的就她的歌,郭兰英的歌每一首他都喜欢,听她的歌谢明坤常常感到自己心中充满了劲头儿!《我的祖国》、《人说山西好风光》、《北风吹》、《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等等歌曲,多年来一直是听百听不厌,这时的谢明坤心里又在哼唱那句,“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评价艺术品的好与否其实也简单,看过听过之后让你心中颤抖一下或是激灵灵打个冷颤的,就是好作品。谢明坤几乎称得上是郭兰英的崇拜者,这时如果他听到了新屯村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一首郭兰英的歌,他一定会放慢车速,或是干脆停下来把这首歌听完。在山西的土地上工作生活了十四五年,他已经适应了那里的口味儿,就连鸡蛋西红柿打卤面他常觉得不够酸,还要往其中加些老陈醋才觉得够味儿,而如果要是地道的山西老陈醋那就更美了!
谢明坤爱吃各种面食,刀削面、猫耳朵、揪片儿、拨鱼儿,这些个面食他差不多都会做,他会搓猫耳朵,揪片儿、拨鱼儿就更不在话下,只是他极喜欢的刀削面他不敢说会做。做刀削面大致需要两方面的技术,一方面是和面,和面的时候要往里加碱并不断地揉搓摔打甚至是捶打,就好像是铁匠捶打烧红的生铁一般,这种含了碱的面才是结实有力道的刀削面的原料。第二方面就是刀削下锅,熟练的削面师傅将那坨面顶在在光头之上,对着开水翻滚的面锅站稳,然后双手左右开弓,就见那均匀的削面面条噗噜噜纵身跃入锅中,那削面师傅是在凭感觉在“盲削”,在老北京的天桥一带,就可以见到这样的刀削面师傅,其实与其说他在工作还不如说他是在表演,就像表演杂耍一样,这手绝活儿没有个十年八年是断然练不出来的。就是一般的山西刀削面馆里的师傅,左手托着一块面,右手用刀削面入锅,要想削出来的面条形状均匀,没有个三年两载的也是不大可能。所以要想吃刀削面,对于谢明坤来说也只有到当街的的山西面馆里去了。
但在那个年代,京东县城的大街上大部分还是京味儿馆子,颇有“吃京东肉饼、炸酱面容易,吃山西刀削面、老陈醋难”的感叹!京东人似乎也不大认可山西面食,所以县城里居然没有一家山西面馆,就连到副食店里买的醋就只有米醋而见不到老陈醋的半点影子,于是谢明坤就只有在嘴馋的时候自己和面做猫耳朵或是揪片儿之类的了。
(十四)
每个人都是创造者,每个家庭都在追求更为舒适美好的生活,谢明坤和他的家也是。
此时的谢明坤已年届四十,而且已经过早地谢了顶,但看上去浑身上下依旧荡漾着一股英武之气。像他这个年龄已经算是中年人了,按说可以想想清福了,在京东无论是农村还是县城里,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在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可以端上酒杯喝上两三杯二锅头了,但他却没有这个嗜好,起码在那个年纪的时候没有,即便当初在太原工作近于单身那会儿他也没有沾染上这种嗜好。要说起来他能喝酒,像汾酒那种高度白酒喝上个四两半斤儿的不在话下,虽然一杯酒还没喝完他就已经变成了关公脸儿,这似乎并不妨碍他继续喝酒;但他在第一杯酒下肚变成关公脸儿之后常常会有些兴奋地傻乐,其实那是不常喝酒的在喝了酒之后的一种正常生理反应,但别人却以为他不胜酒力已然多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多了不定会怎么样呢!于是不但没有人再劝他喝酒反倒是拦着他或是拦着那些试图让他喝酒的说,“别劝谢明坤喝酒了,你看那脸红的跟什么似的!你看他,又傻笑开了!”
谢明坤一喝酒脸就通红,有时甚至红到脖子红到胸脯,这是打从第一次喝酒就呈现出来的身体反应,就是这种性状让他避免许多次被人灌趴下第二天早晨醒来头疼欲裂的不良结果。而且单位里的那几位“酒腻子”,每到晚饭时不喝几口儿就难受的主儿也就不再招呼他,他们或许心里会想,“叫你是让你来喝酒聊天助兴的,不是叫你来糊弄菜吃的!”年轻时的谢明坤不但对酒没瘾,他甚至讨厌喝酒,如果像自己的爸爸谢天祥一样,喝上一两盅苦辣的二锅头之后就吃饭,饭后浑身舒泰,那他不反对,但他见到的那些宴席上喝酒的人,没完没了地互相劝酒,坐在那里两三个小时还依然没有退席的意思,他就打心眼里起烦。
那个年代毕竟大家都齐刷刷地“穷”个没完,地主阶级早已经没了踪影,谁都不富裕,谁又都得养家糊口,本来好酒就占了一份开支了,而喝酒得有像模像样的菜,起码也得有二两花生米或是三两猪头肉,最怂也得有个咸鸭蛋或是卤鸡蛋什么的来下酒,这样就又多了一份开支!如果再叫上一个不相干的人,那可是不值得,于是除去节假日单位聚餐之外,很少有人再拉谢明坤去喝酒。
说起喝酒来,最了解谢明坤的是他的两个老乡了,这两个老乡一个瘦且高一个矮而敦实,瘦高的叫李维宾,敦实的名李维仁,听名字这两个老乡好像是亲哥俩,但他们却真的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李维宾是京东北面徐辛庄人,李维仁是京东最南面永乐店人,而从老家住址上来说,谢明坤刚好在他们俩之间。这三个老乡虽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有着相当的缘分。身在异乡为异客,就如同在旅途中一般,能遇到几个好朋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而有着相同的口音,相同的生长环境,喝着相同的水长大的老乡则无疑是最好的际遇。如果和同事喝酒谢明坤常以脸红喝多了为借口逃避开的话,那和维宾、维仁这两个老乡喝酒就又是一番样子了。他们在周末空闲的时候经常串门儿聊天,赶到饭点儿了便一块吃饭,一人一大碗刀削面,那对于他们是很“过瘾”很开心的。平日里他们很少喝酒,既没那个瘾也没那个条件,大家心里几乎想不到那辣豪豪的玩意儿,更不觉得它有什么好!只有到了年节的时候,他们才会想到它。
有一年国庆,大街上播放着郭兰英的歌曲,听着这些熟悉的歌曲,谢明坤心身愉悦,他有一种想奔跑的感觉,而就在这个时候李维仁拎着两瓶汾酒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明坤哈的一声笑出了声儿,“哈哈,真是想谁谁来!我刚刚想着今天到哪过节去呢你就来了,维宾过来吗,你没叫上他?”
“维宾是属‘猫’的,闻见酒味儿准过来!”李维仁笑言道。
“哦,那就好,太好了!”谢明坤脸上洋溢着喜气。
(十五)喝酒脸红或许不是喝多了
谢明坤照例是一杯酒下肚,那脸就如同红布一样,两个老乡见他如此就劝他说,“明坤,还能喝吗?要不就算了吧,你瞧瞧你那张脸红的,还不如弄点醋来喝!”
谢明坤嘿嘿乐着回道,“我就觉得脸上发烫!”边说边用手摸自己的脸颊。
“哎哟,维仁你瞧瞧他,是不是自己摸着都烫手呀,明坤?!”李维宾嘻嘻笑着揶揄道。
“是呀,自己都觉得烫手!可你俩知道吗,我心里可是清楚着哪!我一点都没多,我还能再喝两杯,不信咱们就试试!”明坤慨然说道。
两位老乡见他兴致极高,也乐得一起乐呵乐呵,于是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那一天谢明坤喝多了,他记得自己说了许多话,他给两位老乡讲了前两天抓小偷的那个故事——
前两天我在街上走着,你说咋就那么巧!我看到一个小偷正要掏以为老爷子的钱包儿。咱能让他得逞吗?让他得逞了咱还是个警察吗?我呀上去就抓住了那个小偷的手腕子,咱学过擒拿,小时候还和我爷爷学过几招。可巧那天我穿的是便衣,要是穿警服估计那几个小子早就撒丫子跑了!那个小偷死命挣脱了双手冲我叫嚣道,“你是哪里来的混球,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知道什么后果吗?”
后来有群众围拢过来,他改口道,“我没偷没抢,我是个良民,我是好人!光天化日之下,你凭什么跟我过不去?他们都可以给我作证!”说着小偷招呼涌过来的那几个人。
我知道那是他的同伙,于是就那么灵机一动,变被动为主动地说道,“怎么着,想动手吗?这儿人多,咱们到汾河边去,你们敢吗?”
“好啊,你还敢叫板!走,别说汾河边了,就是到汾河里去,老子也一定奉陪!”小偷被我搅了好事,那是真想收拾我了!
说道这里,谢明坤哈哈大笑了起来,李维仁张着嘴吧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他能吃亏?谁能让他谢明坤吃亏,他比山西老西儿还山西老西儿呢!”李维宾大咧咧地说道。
“那到是!咱是谁呀,干了这么的刑侦警察,能吃亏在几个小毛贼手里?!我为什么主动要他们去汾河边儿?因为从那里到汾河边要经过一个派出所,当看到那个派出所大门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踏实了。你再瞧瞧那几位,刚才还耀武扬威吹胡子瞪眼的,这会儿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那派出所里有咱的熟人,我跑进去叫上人带上手铐就去追贼,看来还是慢了点,只逮住两个跑不动的!不过,嘿嘿,据说那是一伙老贼,逮住两个再顺藤摸瓜吧!”
瘦高个李维宾笑嘻嘻地逗着这个喝了酒不停地说话的老乡道,“明坤,你刚说什么,你从小跟你爷爷练过武术,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喝酒人的思维本就是跳跃性的,本就思维窜动的谢明坤在老战友启发下,慨然说道,“那当然,我爷爷是个练家子,年轻那会儿,在我们那十里八村名声还是响当当的,提起新屯村的谢玉龙,没有不知道。不过老人家后来不知怎么就好上这口儿了,”说罢谢明坤拿眼光扫了一眼桌上的汾酒瓶子,“其实原来我们家底儿还算殷实,不算地主吧起码也是富农,他就一天两顿儿三顿儿的喝,那时他老人家已经五十岁了,这人到了这个岁数要说也该享福了,吃点好的喝点小酒儿也不为过,可不能由着性子来,你们说是不?可我爷爷就跟着了魔似的,一顿不喝就挠心,吃早饭的时候就着老咸菜也得灌两口。后来又说吃的不好,要改善伙食,于是我老爹就开始卖地换钱,那时候也只能换金圆券,谁想这金圆券今天还能两亩地半头牛,等明天就连个牛头也买不起了。这些地卖了,我们家也就穷的什么似的,不过后来土改,我们家就被划为了中农,而买我们家地的那家子,也就自然被划为了富农!我老爹就说,‘要说起来,你爷爷要不把咱家这点儿地产败光,咱们家肯定是富农!’富农啊,你还想当兵提干,就是这‘头’,你都别想抬起来!我们村的那位富农,就是村里专职‘司粪员’,各家各户的厕所都归他掏,来了运动还得挨整……”
李维仁、李维宾听到“司粪员”这个称呼,双双指着那说得不亦乐乎的谢明坤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谢明坤接着说道:“后来我老爹给自己立了规矩,喝酒不能超过三杯,新屯村的人都知道我老爹是个倔脾气,答应了别人的事你就放心吧,在喝酒这件事情上他一定是坚守着这个规矩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我老爹晃晃悠悠地喝多过。他虽然没有给我们立规矩,可他做人行事在那里呢,那能不是我们的榜样?!”
说到这里谢明坤长出了口气,坐在那里不说话了,似乎在静听维宾、维仁两位老战友发言呢,后来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