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六和理发店
京榆路在跨过潮白河进入到北京地界后,路面就成为了柏油路,这就让这条路具有了京都风范。它在潮白河与北运河之间要经过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而这其中最大的村子就是华向阳家所在的六和村。华向阳说他们这个村之所以最大,是因为它是由原先的六个独立的村庄组成的,因为修这条山海关通往京城方向的路的缘故,这六个独立的村子被重新整合成了一个村子,于是这里就叫“六和村”。
华向阳的祖上是剃头的,到他父亲这一带仍以剃头为生,虽然和修脚的、搓澡的同样是下九流的行当,但混口饭吃还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的,即使在文革时代,造反派与红卫兵小将们也要剪头发,就是各帮各派的头头们不是也得剃头理发?!就这样,华师傅的剃头挑子就明里暗里地保存了下来。那时候他不敢剃头收钱,但常常在进入腊月生意格外红火的时候,就有人拿着三斤五斤的小米或是花生、豆子之类的东西,来作为礼物送给老华,不收都不行,不收人家会说你看不起人家要不就是嫌少,所以老华就必得收下,还要显得很高兴!毕竟那家的家里人这一年的理发剃头的活计差不多都是向阳他爸老华给忙活的,到了年根底下,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不是!
等到改革开放了政策宽松了,老华就干脆在村子的中间京榆路的边整了一间门面房,大大方方地做起了他的老本行剃头生意。那些曾经的念旧的老主顾都纷至沓来,有事没事的就来他这店里坐坐,于是很快他这间剃头店就成了整个六和村里最热闹的地方,闲言碎语好话歹话在这里全都能听得到,老华对此既不欢迎也不排斥,愿意来呢您就来,愿意说什么您就说什么,听着轻松愉快的就跟着笑两声儿,听着不着边际的就全当耳边风儿,就这样老华的剃头店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兴旺了起来。对此老华则是冷眼看待,一个剃头的,再怎么着又能好到哪里去?!混口饭吃罢了。
老华是瘦高个子,本来是很端正的瓜子脸,等到了有了年纪,两腮嘬陷了下去,精力也明显的不如以前,于是他开始考虑自己衣钵的传承问题,而老儿子向阳早就展示出了他在这方面的天分。华师傅觉得在自己的三个儿子、三个闺女中间,最像自己的就是这个老儿子。华向阳从小就是一副嬉皮笑脸大大咧咧的脾气,这或许与他从小经常在父亲跟前儿有关,他身上沾染了许多的江湖侠义与乐观的性格特点。
华向阳不止一次地见识过,父亲为某位客人理完了发,客人却一拍大腿叫了一声,“华爷,今儿出门忘记带钱了!”
老华听说后哈哈一笑说一声,“慢走吧您,不送!赶明儿您再来!”多年在街面儿上混,其实那位客人往这儿这么一坐的时候,老华就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又不好意说破!何必呢?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但这种情况被华向阳看在眼里,它在潜移默化之间影响了向阳。
华向阳的剃头理发手艺也是打小就耳濡目染了的,推子怎么拿怎么磨,双手嘎吱嘎吱剪合的速度与向前推进的速度要怎样的配合,梳子怎么拿怎么样和推子配合放在什么位置,什么样的脸型头型该理成大致什么样的发型,虽然华向阳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但只要梳子与推子在手,即使是歪瓜或是枣核儿型的脑袋,他也能露巧藏拙般的把客人侍候好起码也得叫人家满意。但父亲对此却只是一笑,之后告诉他说,剃头其实并非单独就是剃头,在早先剃头还包括像什么掏耳朵、剪鼻毛、修整胡须,以及头、面、肩颈部的按摩等,这一整套活儿能拿得下来,才是一位合格的剃头匠。老华曾经带过两个徒弟,他俩都在学会了剃头理发之后就急急忙忙出师单挑去了,而老华的对于肩颈按摩的绝活儿,那两个徒弟就也只是听说而已。那时,这五里八村的谁家的孩子或者是成年人的胳膊脱臼了,多有来找华师傅的,那时候,只见老华的一只手抓住那只脱了臼的胳膊轻轻地晃上一晃摇上一摇,然后只听他轻喝一声“上去!”与此同时先向下一拉,病人只觉得过电一般的酸麻痛,正要开口惊呼,只见老华似乎又是借势向上一推,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嘎巴儿”响,那只脱了臼的胳膊已经归回到了原位,病人即刻完好如初,像是从来没有得过任何毛病一般。这一神来之技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完成的,即使是用快速摄影机恐怕也很难捕捉到此一神技的一点点儿的精微,这在老华来说用了差不多十年功夫才学到的技艺,即使他掰开了揉碎了告诉徒弟怎么操作,那没有十年时间,徒弟是别想将其学到手的,因为问题的关键在于一个“巧”字,这个“巧”,是经过成百上千次乃至是成千上万次的练习、失败再练习、再失败中实践中摸索总结出来的,如果单靠将手法记忆纯熟而没有那千万次的实践,那也是白搭。到那时为止,华向阳也只是学到了父亲的剃头理发的手艺,至于这肩颈按摩与推拿的技艺他还没有摸到门儿,父亲似乎已经很满意了,而许多客人也很给他面子,只要向阳在,有的客人就点着名儿的要他上手,“向阳呀,来,你来!让你爸歇着,你来给我弄!”
(二十九)华向阳
老华打从年轻时学会了这门儿手艺开始,就常年挑着挑子拿着“唤头”,噌啷噌啷的在京东县城以及附近的村子里转悠兜揽生意,因此提起六和村的剃头华师傅想来是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这样的看似闲散的生活也使得这位乡村名人炼就了一身随意的性格。他的这种与世无争而又知足常乐的态度也深深影响了老儿子华向阳,向阳在家也很随意,甚至于比老爹更加的“随意”。
冬天的时候,如果不上学他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他很早便学会了卷纸烟,刚开始的时候是好奇觉着好玩儿而卷给老爹来抽,后来觉着不过瘾就当着众人的面儿将卷好的纸烟点着了来自己吸,生平第一支纸烟被他吸入身体里,向阳感觉身体里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这种莫名其妙的外来“入侵者”给推出了体外,他于是极激烈地咳嗽了起来,甚至于咳出了眼泪,连同老爹在内一众人等在一旁扶着肚子笑弯了腰。后来他掌握了吸纸烟的窍门儿,而身体也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外来物的刺激,甚至它们竟成为了相互勾肩搭背一般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以至于向阳上厕所都要吸烟,他觉得那是遮掩臭味儿骚味儿的最有效的手段。再到后来,向阳早上一睁眼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摸烟”,然后点着了趴在被窝儿里抽,而每天晚上临入睡前也还要再眯着眼吸上一支,晚上做梦他会很响地吧嗒嘴儿,那大约是做梦抽烟呢!
对这些老华早已经看惯了,他从来不会因为这些芝麻绿豆点儿的琐事而拿出一副老爹的派头儿来训斥老儿子,老华大概认为,老儿子作为男爷们儿,早早晚晚都必得学会抽烟,不抽烟身上没有烟味儿那能叫爷们儿?又怎么能够在街面儿上混?又拿什么交朋友?这些对于新屯谢新来说极不可思议的事儿,在六和村的华家就那么顺理成章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是华向阳身上的烟味儿吸引了谢新还是他身上的那种随意随和恬淡的态度吸引了谢新,抑或是谢新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华向阳,总之他们俩很快就成为了朋友。
临近放寒假的时候,华向阳邀谢新来家里玩儿,原本以为向阳平时尽吹牛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比如在家里被窝里抽烟,那不是吹牛是什么?在自己家里,就是谢天祥也从来不会那么随意地躺在被窝儿里抽烟,更不要说别人了!而直到到了六和村的华家,谢新亲眼见过之后方才相信向阳给他描述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那次到向阳家玩儿,谢新还欣喜地发现了一个稀罕玩意儿——录音机。它不是那种穿着喇叭裤蓄着长头发的时髦青年们手提的那种四个喇叭的录音机,也不是那种正襟危坐的台式机,而是像一块长方形黑色板儿砖一般的录音机,虽然体量小声音也小且不悦耳,但却正如那句俗语所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播放键、录音键、快进键、快退键等一应俱全一个都不少,看起来小巧可爱,如果说那种傻大的录音机是一匹肥壮毛亮的大洋马,那这个黑板儿砖机就是那只在闪电中悠乎飞行的黑色轻捷的燕子。播放键按下去,邓丽君的歌声就柔美的传播了出来——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意,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三十)
谢新在明月二姑家的录音机里听到过这首歌,如今他又从黑色板儿砖录音机里飘扬了出来,谢新不由得心中一振,他的头脑中迅速浮现出了一幅图画——
暮色笼罩下的小村庄,谁家的屋顶的烟囱中冒出来了袅娜的炊烟。周遭变得极静谧,能听到清风吹动树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炊烟在夕阳的柔光中变薄宛若极轻极薄的轻纱一般披裹在大地母亲的身上……
正当谢新倾听“黑板儿砖机”中传出的诗情画意的时候,嘴里叼着两毛六一盒的红缨牌纸烟的向阳笑眯眯地凑了过来,灿然地露出那颗灰牙齿问道,“这东西你喜欢吗,谢新?”向阳边说边朝黑色的板儿砖录放机努了努嘴。
“喜欢,比那个什么四个喇叭的都喜欢呢!”谢新欢喜地回答道。
“哦,真的嘛?要是那样的话,哪天你拿回家去好好听,等听够了,再还给我!”向阳慨然应允道。
“真的,向阳?你舍得?不怕我给你弄坏了?”谢新瞪着眼睛问道。
“当然是真的!要听哪天你就拿回去!还怕你弄坏了,什么宝贝疙瘩,再说了,这东西皮实着哪!拿去听吧!”向阳再次慨然应道。
那天晚上,谢新就住在了向阳家,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补课,所以也就没法拿着那个黑色小巧的录放机。直到到了仲秋时节,在一个微风轻拂浑身舒泰满心愉悦的下午放学以后,谢新炸着胆子向向阳开口了,向阳爽快地答应了之后,他俩并肩骑着自行车,沿着柏油铺就的京榆路向着六和村向阳家方向骑去。谢新怀揣着宝物一般背着装着黑色录音机的书包忐忑又兴奋地回到了家里。
那时新房尚没有修建完毕,围墙和厢房都还没有修筑,但门窗却是已经齐整了的,正对着新房正门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棵碗口儿粗细的槐树,虽然到了仲秋时节,但依旧隐约可以嗅到这种树特有的槐花儿的香味,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几只麻雀静静地伫立在槐树的枝头,似乎是也在欣赏着落日的美景。而远处的田野里,能清楚地瞧见几只悠忽飞过的燕子还在田野里捕食。村里不知谁家的房子的烟囱里冒出了或轻或重的炊烟,能闻到一股麦秸燃烧时发出的味道。谢新站在槐树的下面,倾听者从黑色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歌声,他的目光掠过槐树枝头的麻雀,掠过远处的田野,最后流连于晚霞与夕阳映照下的西方的天空。那是一种不事雕琢的华北平原上的落日美景,每一次都令他痴迷,让他感动。
劳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归家,觅食了一天的公鸡母鸡们相继自觉地踱步到了鸡舍门口儿,最后“噌”的一下扇动翅膀跃攀到了鸡舍中的悬梁上面。那猪圈里的猪又在慵懒而又惬意地哼哼唧唧地享受着它们的晚餐,只有那几只燕子,还在夕阳与暮色中奔忙,不过,它们也很快地就要收工了吧!谢新张着嘴吧站在槐树下,浑身浸染着落日的光晖,直到妹妹谢瑾的喊声传来,“哥哥,回家吃饭了!”谢新方才猛然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