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汉奸的下场
7月29日凌晨,杀红了眼的保安队官兵开始对县城里的所有日本人下手,只要是日本人,不论良善一律就地枪毙,胡秀薇的奶奶小岛良子当时还只是一个五岁多的小姑娘,被在她家餐馆帮工的她的太爷爷乘乱偷着带回了北关往东过了运河尚有十来里地的七十亩地村。
此时的新屯村却变得静悄悄的,即使是大白天也听不到半点儿人声,而猪圈里的猪却依旧是哼哼唧唧地躺在那里,做着它作为猪的美梦,享受着它作为猪的快乐生活,无忧无虑。院子里的鸡却要敏感得多,就连往日里趾高气扬色彩鲜艳的大公鸡都失去了往日的威风,趴在鸡窝的上面不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了人的院落就那么安静的令人生畏。村子里女人和孩子都躲到了以西南面黄土岗为中心的田野之中,只有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有那些个胆大的又不得不回家照看一眼的男人们,敢于回到自己的家中料理一些家务做点儿饭或是取上一些必要的日用品。而这之前,村里的中农、富农、地主们则纷纷地忙着藏着家里值钱的财物甚至是粮食,谢玉龙家那时光景好的当属富农之列,他带着儿子谢天祥乘着夜色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的旁边挖坑藏埋着东西,已经顾不上粮食了,先拣值钱的藏吧,而且谢天祥还要在夜里忙着给初为人母的李玉容烧火做饭,不但要吃饱了还需要吃好了,吃饱吃好了奶水就足,奶水足了那嗷嗷待哺的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就不会饿着。那小家伙眼睛亮亮的,脸蛋鼓鼓的,尤其是那一对儿小巧的元宝耳朵,厚实而又有轮廓,虽然尚小但那面貌看上去却像是满月一般圆满,那样的相好一望便知是个有福气的。
新屯村的村民们东躲西藏了七八天之后,时紧时疏的枪炮声渐渐的消失了,新屯村的上空重又归于了平静,老家贼大胆地在屋檐下的窝里面进进出出,小家贼用啾啾的轻而幼嫩的声音宣示着它已经来到了这个神奇的世界。立秋那天,天即刻变得高远了,之后没几天,村人们相继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家里面,重又过上正常的生活。傍晚时分,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或淡或浓地生出来,在半空中它们相融相合,在那里它们短暂地驻足之后,在轻风地吹动下不散到了青绿色的原野里,于是一道真正的华北平原的青纱帐,那美丽的让人不忍眨一下眼睛的青纱帐,便出现在了谢天祥的眼前。
在京东县城的大街上,背着红绸子大刀的二十九军的士兵们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零星的日本兵的影子,紧邻街面的墙上刷写着“大东亚共荣”、“中日友好亲善”等字样。据说长期驻守在京东县城的日本兵只有一个小队,这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就能将京东一个县打造成治安模范县?其实不是这样的,日本人统治下的京东县的县城里,实际有着大批的日伪人员在帮着他们统治,这就是以汉奸殷汝耕为典型代表的冀东自治政府,虽然京东事件之后,殷汝耕被起义军关押了起来,后来又被日本鬼子给救了下来,而且冀东自治政府也被迫迁移到了唐山,但殷汝耕之流还在做着做汉奸升官发财的美梦。
“他舅舅,您说,像殷汝耕这帮子人,怎么就那么甘心情愿地去给日本人当‘狗’?!非得吃这碗儿让人指着鼻子骂他十八代祖宗的饭?”
二舅爷嘿嘿儿笑着放下了被抱久了膝盖,用他那独特的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说好听点儿,殷汝耕那帮子汉奸身上生就的奴颜和媚骨,如果按咱老百姓的说法儿,就是他们生就一身的‘贱骨头’!他们的祖宗兴许在清兵入关那会儿,就是清兵的鹰犬,所以才有他们这样的后代。所以呀,要骂就该从殷汝耕他们的十八代祖宗骂起,不多!她姑父,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这是二舅爷进门一来说的最多的话,谢天祥听后连连点头称是,“您到底是念过书的,那道理说的,心服口服,还解气!”言罢竟自哈哈地笑起来。
(五十八)民国廿八年发大水
笑过之后,谢天祥沉默了,而对面板凳儿上坐着的二舅爷就也跟着静默了,他似乎知道谢天祥在想什么。最后谢天祥长叹了一声打破了沉默说道,“那老二,如果还在的话,也该有四十七八岁了,可他就偏就得了那种病,没出满月就没了!”
对面的二舅爷收敛起笑容却又是温和地说道,“她姑父,您还想着他呢?这都这么多年了,您还是别提了!再说了,您看看,那个时候是什么条件呀,得了那种病根本就没法子治!这十里八村的,得这病过世的可不光是孩子,大人又怎么样?只要是得上了,就一准儿地没治了!”
1939年春夏之交的时候,谢天祥与李玉容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但生后没出满月就因病去世了,为了纪念这个孩子,谢天祥将他列入了孩子们的排行之中,老大明乾,老二就是这个孩子,老三是大闺女桂华,老四是明坤……许久之后,谢新心中的疑惑(别人为什么称呼自己的爸爸谢明坤为“四叔”、“四大爷”、“四爷爷”呢?)这才解开了,别有人明确地告诉过他,他还有一个二大伯。
其时最难过伤心的当属做母亲的李玉容了,谢天祥扶着他的背安慰着她,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差不多失神了,李玉容瞧着墙角的眼睛一动不动。忽听外面公公谢玉龙大吼了一声,“天祥,出来!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叫她的娘家人来!她娘家人来了,给她宽宽心,兴许就好了,快去!”丧子之痛只有时间方能抹平那伤了元气一般的创伤,三天以后,李玉容方才下地,重新开始了她烧火做饭操持家务、迎来朝霞送走晚霞的农村妇女的生活。
这时正坐在桃树下聊天的妹夫和大舅哥两个人,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二舅爷岔开话题道,“您还记得民国二十八年不?那年可是了不得,那家伙……”
谢天祥听到二舅爷提到“民国二十八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显得很兴奋,“那可是百年不遇的大水呀!”他望着水洗过似的湛蓝的天空说道,“您说那年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雨水?这龙王爷也真够有本事的,把那么多的水搬到了天上去,再匀溜着下下来,三天三夜哪!那雨就几乎没有断过,最不济的时候也还要下上一些毛毛雨儿!那时候哪儿还有干柴呀,想烧火做饭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了!”
“可不是嘛!那一年的雨水多的吓人哪!三天三夜的下哪!那时候有预见的人家儿都把柴禾抱进家里面来收着,勉强够做几顿饭;那些个没见识的,柴禾都湿透了,还烧火做饭?光剩下呕烟了!”二舅爷说道,“那个时候没有南河,您说如果那个时候挖了这条河,是不是就发不了大水,或者即使是发了大水,也不会有那么大?!”
谢天祥从放在地上方桌上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抽出一支“天坛”牌子的黑色雪茄烟点上,于是一股浓烈呛人却又好闻的烟味儿便随着他出来的烟雾中生了出来。
“应该是吧,”他应和着二舅爷的话说道,“那个时候这个村儿就只有前面这么样的一个大水坑,它可是能够调节井水的,夏天的时候,到了雨季坑里面注满水的时候,您就看村里的井水水面儿高高亮亮的,而且总是很快就能够补充回来到那个位置,到了冬价天它也不冻总能供上水。就这么一个给村子存水的大水盆,到了七五年还让(书记)刘国成给填平了,两个多月哪!从西南面儿的高岗子上面往过儿推土。等到它被填平了,那口井就很快枯干了,没水了!大概是把水井龙王给吓跑了吧!”说罢谢天祥和二舅爷又都嘿嘿儿笑了起来。看得出来,谢天祥对南坑是充满了感情的,那静夜里芦苇丛与细竹林儿,在风起的时候发出来的清亮的沙沙声或是唰唰唰的声音,那不啻于一首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它深深地留在了这位老人的记忆之中。
“民国二十八年闹大水,那会儿如果有咱们南面儿的这条南河,起码河边儿的这几个村子就只定不会被淹了!洪水可以往东流到潮白河里,在顺着河道往东南方向就奔着天津入海了,那样就不会给这几村的老百姓带来多大的祸害,可惜呀,那时候没有这条河!新屯村往东距离潮白河八里地,往西距离运河顶多七里地,在这么宽的地界儿里全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那大水真要是来了,不是真跟万马奔腾似的?别说是人躲不开,就是鸟也是没地方儿藏没地方儿躲的,就咱这土坯房不房倒屋塌才怪!”
(五十九)老鼠肉也敢吃?
谢天祥目光望向那棵桃树,思索着继续说道,“三七年七月闹日本,三九年七月闹大水,到了七六年七月又闹开了地震,您瞧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谢天祥孩子般的笑了,他似乎是在为自己的这个重大的发现而兴奋,仿佛这些天灾人祸都不是他曾经切切实实经过的,而是两事旁人的经历似的。这情境不免让人想起了明朝杨慎的那首著名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旁的二舅爷边随着妹夫眯起细眼睛来笑一边补充道,“可不是怎么的,要说可还有哪!五七年七月反右,五八年七月大跃进,各家各户全都不兴自己个儿做饭了,大家要吃食堂吃社会主义大锅饭;后来又是超英赶美大炼钢铁;五九年到六零年七月是三年自然灾害,树皮都被割下来吃了,那东西真是难吃,而且吃进去又拉不出来,能把人给活活憋死!”说到这里老哥俩儿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还竟然笑出了眼泪。
笑罢谢天祥接着说道,“刚解放那会儿是真够难的!自打四九年解放,到五九年整整十年过去了,人们吃不上喝不上了,饿得恨不得找棵歪脖树上吊去!天灾人祸呀!喇叭里不是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吗?我看哪,就是这么回子事儿!您说说超英赶美是吹出来的吗?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超英赶美了?就能炼出来精铁好钢了?您说说这帮子人全都是怎么想的,这不是睁着眼睛说梦话嘛!这不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谢新他有一天在那里哼哼歌儿,我就问他,‘新哪,你唱的是什么歌词呀?’他就说给我听,‘你说什么高哟?我说泰山高!泰山哪有公社的粮山高哟!’我一听给气乐了!那是前三两年的事儿了,孩子都上初中了,就还教他们唱这种歌儿,那个牛吹的呀,估计连编歌儿的人自己都不信!既然有那么多的粮食,怎么还叫老百姓饿肚子?!哎,国家的事情咱老百姓管不了。咱能管的了的,是咱自己家的事……”
“可不是怎么的”,二舅爷应和着谢天祥说道,“您这村人少吃食堂,您瞧瞧我们那个村,比您这村儿大一倍多一倍的人口,也让吃食堂,说是不吃食堂那是拖社会主义后腿!十天,仅仅十天,就办砸锅了!各家各户烧火做饭,吃饭得有多节省!可等到吃上了食堂,那就跟到了共产主义到了人间天堂似的,比赛着吃可劲儿地吃,吃完了还要顺手顺几个回去,村里那几个做饭的,黑夜白日的忙活,就这样儿都供不上吃。吃饱了喝足了,等到出工的时候该出力了吧,可全不是那么回子事儿!工是出了,可多数人都不愿意使真劲儿,能躲就躲能藏就藏,有人就说了,‘好不容易吃上食堂能吃饱肚子了,如果像给自己个儿家干活儿似的真使劲儿使真劲儿,那不是饿得快?真饿了,家里又没的吃,怎么办?不是得干瞪着眼挨饿!况且,就是给我们自己个儿家干活儿,我还都没使过真劲儿呢!’您听听,饶着是出工不出力吧,他还有理了!”
说到这里打开了话匣子的二舅爷打住了话头儿,喘了口气扭过脸来问谢天祥道,“您是哪一年去的二五二医院?没赶上挨饿吧?”
“赶上了,咱们这个岁数的人,哪个没有赶上过挨饿?我是文革前到的二五二医院,反右、大跃进、大炼钢铁、三年自然灾害,一样没落,我全都赶上了!那家伙,肚皮饿的,前心贴后心哪!凡是能吃的东西,您瞧见那棵榆树没有,到了那个年头儿,早早儿地就被人扒了皮磨成粉给吃了!我们村里的刘振东,给饿的,眼睛都绿了!您猜他怎么办?他弄了好多个老鼠夹子夹老鼠,那时候他管仓库,仓库里的老鼠又大又肥还笨还蠢,等夹到了老鼠他给它们扒了皮偷着炖着吃!”说到这里,老哥俩儿又乐了。
“要说部队那就是部队,在什么情况下也得保证‘军需’,虽然不比平常年份吃的好,但吃饱了还是没有问题的,吃不上馒头还吃不上窝头?所以直到去了二五二医院才算真正不挨饿了!”
二舅爷接过话茬来说道,“其实您有厨师这门儿手艺,在那些年也还是时不常的有荤的吃吧!”谢天祥没有回答,可能因为他还在想着刘振东吃老鼠的事,这件事他是听别人说的,说这话的人还眉飞色舞地说,“刘振东说老鼠肉其实挺好吃的,那东西毕竟是吃粮食长大的,它身上的肉呀,细嫩的很,还不塞牙,好吃呀!再说了,南方人连长虫(蛇)、猫呀都敢吃,还想着法儿地吃,我吃个耗子怎么了?!反正只要是解馋就行,这年头,‘东风吹,战鼓擂,到底他妈谁怕谁’!”想着这些,他便又和二舅爷一道再度默契的嘿嘿哈哈地笑了起来。
静默了片刻之后,谢天祥忽然想起了什么,“哎”的长叹了一声,继而说道,“我那大丫头桂华,命苦啊!”一旁的二舅爷略微敛起一些笑容,但依旧双手抱住膝盖,也不言声儿,就跟他知道谢天祥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似的,静等着妹夫把话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