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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五姑娘
李玉容的娘家就在新屯村往东过了铁道的里庄，李家在这个村子里是一大户族，在不出五服的亲近族人里有她的四五个本家哥哥，但就只有一个亲哥哥，她最常去看的就是这个亲哥哥。在家族里她的亲哥哥排行第二，因此谢新称呼他为二舅爷。二舅爷是个高个儿宽肩瘦身板儿老年人，他也时常过新屯村这边来看望妹妹，人到了一把年纪对兄弟姐妹的情谊与思念该是越来越深厚的吧。那时老人家总是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脚上穿一双圆口平底布鞋，兄妹俩长相很像，往那里一坐生人一准儿知道这是兄妹俩，那一双同样细眯着的眼睛，以及略高于常人的发际线下面的高高的额头，于不经意间泄露了秘密。
其实他们还有更加相像的地方，比如同样的先天性听力弱于正常人，等到上了年纪，听力就越发的弱，只有将口凑近他（她）的耳朵，再大力地说话他方能听得到。再有就是他们同样整洁的着装、恬静的表情以及同样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二舅爷的头发被梳理成那种大背头的模样，于是就愈发地见出他的高高的发际线，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依然是黑黑的少有白发且没有变得稀疏，所以乍看起来，二舅爷的年纪竟是要年轻四五岁，只是动作迟缓些罢了。二舅爷的听力还要弱于妹妹李玉容，因此同他说话，要想让他听的清楚明白就得将嘴巴更近地凑近他的耳孔还要更加大力地喊话他方能听得到，否则他就笑眯眯地瞧着你，那神情在明白地告诉你，“我没听清楚，你在说什么？要不就再说一遍，让我听清楚？！”二舅奶奶同他朝夕相处了多半辈子，一说话就需费力喊叫，就这么着见到二舅爷还是时常有没听清楚的时候，于是二舅奶奶的眉宇之间便现出急躁甚至于埋怨的神情来，这种情况几乎是遮掩不住的。回娘家看望哥嫂的李玉容瞧在眼里，嘴上不便于说什么，她似乎也不能说什么，并且脸上也不能表现出来什么，但她心中肯定是不快的，在回新屯村的路上，在前面一蹦一跳的谢新却听奶奶自言自语道——
“他耳朵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打年轻那会子他就是这样儿，有法儿吗？没法儿呀！天生配就的，老天爷给的！他都这个岁数了，您还给他脸色看，给他脸色冲他嚷嚷他就能变好了，还是你心里就舒坦了？他是老爷们儿，怎么能老给老爷们儿脸色看，那成什么了？！”
二舅奶奶据说年轻那会儿是个大美人，即便是七十岁年纪了，脸上的眉眼儿、轮廓以及光洁度都能见出这绝不是胡说。二舅爷和二舅奶奶养育了五个孩子，全都是闺女，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那部名叫《五朵金花》的老电影，还有那部当时很有名的且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播出的小说《徐茂和他的女儿们》。村里有人干脆就说李家的五姊妹就是里庄的“五朵金花”，五姊妹似乎也当得起这样的美称。大姐是位上过大学的才女，在五姊妹中她最有才；三姑娘文静娇小容貌清秀，是卫生院的大夫。最美丽的要数老闺女五姑娘了，那时的她像是一朵盛开着的亭亭玉立的水仙花，为什么说她像是水仙花，大约是因为她性格柔和似水吧！其实年纪尚小的谢新眼中，老姑更应该是牡丹花，她红润的嘴唇，她的如贝壳儿般洁白的牙齿，她的那头黑亮飘动的秀发，还有她的既做农活儿又做家务但却依旧光洁柔嫩的一双手，连同她的银铃儿般的笑声，那张灿若满天朝霞的美丽的笑脸，所有这一切都令谢新想起了牡丹花，尽情绽放的牡丹花。
这位小表姑的美该令谢新感到了目眩，所以每当他跟着奶奶李玉容回娘家，在见到小表姑的时候，他都要躲藏到李玉容的背后，他真的好像把自己给藏起来，那种炫目的魅力让他感到无比的羞涩，感到透不过气来，“这孩子，怎么了这是？躲什么呀？他是你老姑，不认识了？！”而这时小表姑会笑着走过来并且蹲下身子，将一张秀脸凑到谢新眼前，那双眸子里发出来的柔和的目光让这个小男孩瞬间安静了下来。
（五十三）
五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之后，给他介绍的对象可真是不老少，多了不敢说，二十几个还是有的。她的第一个真正的对象和她断断续续地谈了有多半年的时间，对方是个退伍军人个头模样都是一流的，在乡里的人武部门工作，之后很快就被调到了县武装部，就在谈婚论嫁的关键时刻，对方却突然变卦了，态度极坚决，但纸里又怎么能够包住火？真相很快就出来了，在调到县武装部之后，他又谈上了一个城里的姑娘，这就意味着他可以理所当然地离开农村而到县城里过城里人的生活。这在当时那个“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农村十间房”的年代，那该是有多么大的诱惑！而如果与五姑娘这个农村姑娘结婚，那就明摆着他要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后代都不一定够脱离的了农村圈囿。
在这个“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落后的农村，和进入城市做个城里人二者做选择的事情上，小伙子毫不犹豫又是理所当然地坚决地选择了离开农村，去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只是可怜了五姑娘，一个温柔却又心高气傲的好姑娘，就因为生长在了农村，就这么被有情却无情地抛弃了！这使当时的许多人想起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中的刘巧珍，同样是一个美丽的农村女青年，同样的被做了城里人的男青年所抛弃，那份失落与痛苦恐怕非“绝望”二字所不能形容。但这样的人最终是需要从绝望中走出来的，也必然会从绝望中走出来，因为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也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自那以后，相跟着前来李家给五姑娘介绍对象的人便是络绎不绝，坊间传言五姑娘很是挑剔，她真的变得很挑剔了吗？她还真没觉得自己挑剔！只是因为有第一个对象做样板儿，所以事实上她是不由自主地在比照中变得挑拣了，这个个子矮了点儿，那个又太瘦了点儿，第三个又黑了点儿，第四个工作不好，怎么能嫁给一个清洁队的掏粪工？！大多数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就只见一次面，就被她头也不回地给咔哧掉了。确有中意有好感的，就相约着去看一场电影，然而回来之后就又吹了，她说那男的在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时候竟然敢拉她的手！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哪，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于是便就此了断。
女青年，无论美丑，在二十到二十四岁这五年间是最鲜艳亮丽的，就仿佛一朵盛开绽放的鲜花。在二十岁以前她们是含苞待放或者是尚未绽放，而超过了二十五岁就绽放得过了头儿，等到五姑娘到了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照镜子她才发现自己的皮肤不再是那般光洁了，而且眼角处竟然生出了浅浅的纹路，这也就难怪爹妈姐姐们总劝她说，“别挑了，我的姑奶奶，已经挑花眼了！再这么挑下去，可怎么得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五姑娘可挑可选的对象越来越少，最终五姑娘一咬牙一跺脚嫁给了一个在县属酿造厂工作的二婚可是尚没有孩子的工人。正所谓“歪打正着”，这个对象对五姑娘百依百顺，就只有一条那就是须得尊重、孝敬他的父母，其余的，只要是五姑娘开心高兴，那怎么着都成！就是你五姑娘把天给捅破了，他也是乐呵呵地蹬着梯子上去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