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大早,娜丽懿就出现了尿频尿急的临产现象。她知道自己是要生了!于芳芳抓紧时间跑去割了一点肉回来,做了回锅肉叫娜丽懿可劲儿地吃。
“吃得越饱,越有力气!孩子就是撑出来的!”她很有经验地说。娜丽懿虽然觉得可笑,也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饭。她要积攒足够的能量好迎接她的宝贝降生。
饭后,鲁文扶着妻子急急往市保健院赶。到了市保健医院,护士还在给娜丽懿做检查时,孕妇的羊水就已经破了!
医生护士如临大敌地大呼小叫着,手忙脚乱地火速把娜丽懿推进产房。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鲁文吓得脸色惨白,全身发抖。
娜丽懿进产房没有久,就生下了她的宝贝儿子。当医生把这十月怀胎的孩子举在她面前让她确认时,娜丽懿的热泪夺眶而出!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新生命、新希望,为了这个希望,她又多经历了十个月的磨难!她是早就应该跳出恶龙湾离苦得乐的人啊!
这个满脸皱纹、柔弱的小东西充满灵性。他有些红肿的小眼睛眯缝着,懒懒地睁开一只眼蔑视地瞟了母亲一眼。就这一眼,让娜丽懿生起了无比强烈的愿为他去死的豪情。
这小不点需要她强大的力量去保护,她绝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必须用生命去呵护他!就像于芳芳呵护鲁文那样。
于芳芳听说媳妇生了个儿子,内心喜不自禁,面上却是一股浓重的忧愁。
她担忧的鲁文有了负担、又多一个人吃饭的事,终于毫无悬念地变成了现实。现在,她就要和于梅梅一样,养了儿子养孙子,一辈子都难以舒缓伸展了!
不过没关系!事已至此,她扛苦难的意志是异于常人的!再艰难的事她也有勇气去面对!她像是受了刺激,怀着喜忧掺半的复杂心情,以拿什么养活孩子为由,又开始唠叨不停!
鲁家的其他人体会不到她的杞人忧天。他们都沉浸在鲁文有后的喜悦中。本就看不起鲁家的娜丽懿在鲁文面前又增加了一份骄横任性的资本:生了儿子,无疑是功臣。
娜丽懿期待一贯对自己不友好的于芳芳会对自己好一些。而于芳芳也确实变热心了!看见儿子带着娜丽懿出院回家,她马上孜孜尽责地就去烧热水为孙子洗澡。
破木柴燃烧的浓烟熏得她满脸黑灰。她顺手用臂袖擦擦,搞得脸上尽是长长的黑色带状污渍。她欲将孩子放进自己准备的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里,孩子的脚一接触到滚烫的热水,立刻哇哇大哭!
娜丽懿用手一试那水温,天啦!那水温起码有五六十度!连她的手都不敢下!她满脸绯红地一把夺过孩子,控制不住自己朝于芳芳高声责怪:“你怎么搞的!咋能用这么烫的水给孩子洗澡!”
鲁文摸了摸那水后,也马上朝母亲吼:“你真老糊涂了!连洗澡用多烫的水都搞不清楚!你是想烫死我的幺儿呀?!哼!靠边儿去!”
没讨着好的于芳芳尴尬地摔了摔手,悻悻地站到旁边去,一边观看儿子媳妇小心地为婴儿洗澡,一边不服气地念叨:“我养大了五个娃!亲手带的更多!燕儿不是我带大的?万小小不是我带大的?谁像你的娃这么金贵!喔唷!烫一下就不得了!烫死了没嘛?!……”
她坚持说她是事先确定过水温、一点儿都不烫的!娜丽懿忍无可忍地回嘴,“大人的手是老茧皮,当然不觉得烫!但孩子多娇嫩啊!怎经得起?!”
被娜丽懿数落了一顿的于芳芳心里极为不舒爽!她又倚在自己门口心理失衡地念叨:“哼!说我是老茧皮!还嫌弃我!农民咋会带孩子?!还不是灰沾狗舔、屎尿不分的!老子不管了!……”
正念叨入佳境之时,邻居姜四娘打她面前经过。她站着听了一会于芳芳的念叨,突然朝于芳芳怒吼道:“我看你只会说人家的人不对!你屙的又是好东西?!游手好闲!抓捞骗吃!看不见人家的好,只说你自己的对!于芳芳!所以,你这一辈子一直伸不了皮!一辈子都穷!从旧社会穷到现在!从现在穷到三代、四代!祖祖辈辈都穷!”
于芳芳被骂得哑了口,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姜四娘骂人的声音很大。娜丽懿在自己房间里听得真真切切。她心里万般不平!姜四娘不是富豪之家,何以用这种嫌恶至极的口气痛斥于芳芳?!鲁文这一家人是多么被人看不起啊!而他们又是多么心安理得地快活着而不自知啊!
“祖祖辈辈都穷”这句诅咒太过分了!这不是包括自己的儿子么?!真他妈的岂有此理!娜丽懿愤怒地想,贫穷是可以遗传的么?!如果它可以遗传,对不起,我娜丽懿会消灭这种遗传!如果它是一个宿命,对不起,我娜丽懿要粉碎这种宿命!
娜妈妈终于来看她的外孙了!她细心地教导女儿怎么伺候孩子。而于芳芳见到亲家母,也不按礼数地招呼亲家母一声,就跟在她面前一个劲儿地数落娜丽懿的不是。闭口不谈儿子的混账无能。
“你说,这两母子是不是给我增加负担嘛?叫他们不要生、不要生、偏要生!好背时!现在就准备去讨口吧!……”
她太需要向人倾诉她的无助和惶恐了!以至于找错了对象。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厌恶听她祥林嫂般的倾诉,她期望亲家母能和她同仇敌忾,共同声讨儿媳的不是。
娜丽懿的母亲竟是被这个神经质的女人气得郁气滞涨,还没呆上一天就走了!她的女儿、外孙在这个家,不但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在月子里也被指责、嫌弃!她实在不想看到女儿凄凄惨惨的样子。
哺乳期的妇女营养不良,势必导致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饱就必须要断奶了!娜丽懿开始愁着哪里来钱买奶粉。
于芳芳说吃奶粉的孩子火气重,用米浆子、肥儿粉这些来喂养,孩子一样长得白白胖胖。于是,娜丽懿买了最廉价的肥儿粉来喂养孩子。
孩子一开始不适应这种米粉和杂粮粉混合的食物,很快就生病了!娜丽懿抱着发烧的孩子心急如焚!她还在哺乳期,没有办法做生意。因而,她腰无半文,没有钱送孩子去医院。
这个时候,她多么渴望自己有钱!见孩子烧得越来越烫,娜丽懿对守在旁边同样无计可施的鲁文道:“你还待在家里干啥?!看着孩子死吗?!出去借钱呀!找你的亲戚、朋友,熟人,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钱借回来呀!孩子这样烧下去会出事的!”鲁文立即出门去借钱。
他出了门,茫然地站在自家巷道口发呆。跟谁借钱呢?他焦虑地想,他的朋友们都是些习惯唱空城计的家伙。这整个恶龙湾,好像、大家都没有钱。
那些可能有钱、也必定有钱的人,他们绝不会借钱给自己的!因为他们平时都看不起自己,自己当然也更加看不起他们。像这种人,你最好不要去求他!伤自己的自尊不说,还惹来人家嘲笑、奚落。
呸!我鲁文饿死也不会求这些装腔作势,虚伪假打的人!即便死,也要维护自己的面子和尊严!哪给谁借钱呢?鲁二笼?她更没钱。于小二?他上班去了!难道我要跑到他厂里,向他开口说这没把握的事?妈?她不知去向!……
鲁文焦头烂额地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周四方。便朝周四方家走去。
“你咋跟我借钱哟!”周四方一听鲁文的来意,便夸张地摆出匪夷所思的样子,“你找你妈噻!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四个口袋都是空的!哪来钱借给你?!”
“哎!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家里没人。”鲁文难过地说。
“那就等她回来!”周四方说。
“屁话!等她回来?孩子都烧傻了!”鲁文可怜兮兮地道。
“那就没有办法了!”周四方说,“我有钱早就打牌去了!还在家窝着?!”
从周四方家出来,鲁文深感人世间的悲凉。周四方肯定有钱的!只是他不愿意借。他知道他鸡贼,永远会留一部分钱在自己身上。这钱连他老婆儿子都无法取得的,何况外人!
啊!真没意思啊!平时自己是如何待周四方的?关键时候他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亲情都是假的!友情也都是假的!我鲁文今天算彻底清醒了!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鲁文出去跑了一大圈,却一个籽儿也没借到地回来了!娜丽懿怔怔地看着鲁文,心里对他残存的一点怜悯与信念彻底崩溃!
鲁文的信用已被他自己耗噬尽了!偌大的一个恶龙湾,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借钱给他!她心中的悲愤、绝望,无法言说!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她万念俱灰地想,他的朋友圈又是些什么钢铁罗汉啊!多的钱借不了,难道一块两块、十块二十块的都借不到吗?!鲁文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不是一群生活得悠哉游哉幸福无比的潇洒郎吗?!
或者,还是他虚伪的面子作祟,宁愿儿子继续发烧,也开不了口向人借贷?!
那一刻,娜丽懿彻底看清了鲁文的价值——他一文不值。这不是娜丽懿对这个男人的判断,是这个男人在社会生活中自己体现出来的价值。
是啊!谁会借钱给一个毫无道德底线,不讲公德良知的扒手呢?谁会借钱给不走正途,抓捞骗吃的无业游民、寄生虫呢?
娜丽懿搂着孩子绝望地坐在自家门口,不断用扇子给儿子降温。她悲怆的眼神引起了对门三娘的注意。她走过来看了看娜丽懿怀里的孩子。他烧得厉害,两颊绯红、嘴唇干裂,眼神迷离无力,有气无力。
她便主动问娜丽懿要不要借钱。“我借二十块钱给你!”她对娜丽懿说,“你赶紧带孩子去看病!这发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烧成肺炎、脑膜炎的话,可怎么得了!”
娜丽懿感激涕零地对三娘千恩万谢,赶紧抱着孩子就往医院跑!还好,孩子是因为不适应新的饮食而发烧的,打了针,又开了些药,情况就开始好转。娜丽懿抱着孩子回到家。坐在门口发愣。
这时,张主任从她门口路过,问道:“鲁文呢?”
“在黄夫人屋里玩。”娜丽懿木然道。
张主任站在娜丽懿面前欲言又止,终于下决心问:“包青云的老婆是你的同学?”
“嗯!不止是同学,还是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的那种!”
“喔!她都出去打工了,你为什么不出去打工?”
“我想出去,可舍不得儿子,他太小了!”娜丽懿无奈地道。
“你该果断坚强一些!勇敢走出这一步!在家里守着孩子是没有未来的!”
娜丽懿惊讶地望着张主任,想不到她会对她说这些话。要知道,任何人怂恿娜丽懿离开鲁文家都是要担被鲁文怪罪的风险的。
“我是替你着想。”张主任说,“只有你才能改变这个家的命运。孩子虽小,鲁文和于芳芳会照顾。你应该奔自己的前程。只有你自己强大了,才能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你日夜把儿子贴在胸口,却没有饭来喂他,又有何意义?”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娜丽懿激动地回答。她听到了张主任不便言明的关心和希望。她的希望与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
她正要跟张主任聊些知心话,鲁文笑嘻嘻地回来了!看到张主任在和娜丽懿说话,他的脸色快速完成了从欢喜到愠怒的转变。
张主任便对娜丽懿道:“这孩子皮肤白嫩嫩的,五官又生得好!长大了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走近了的鲁文闻听此言,立刻开心道:“是啊!狗日的很聪明咧!眼睛会滴溜溜地转!就是喜欢被人抱着,离不了手。哎!带娃儿还是很累的!”
“这才开始呢!以后有你累的!”张主任说。很自然地离开了!鲁文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宝贝,越看越觉他长得真是很不平凡。
张主任是听三娘说起娜丽懿的窘境,特意来跟娜丽懿说话的。娜丽懿的户籍不在这恶龙湾,是不归她管的。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要为她指一条康庄大道。
她看见了这个少妇的迷茫和纠结,也看见了她的无奈和困苦。眼睁睁地看着她继续贫困下去是不对的!她必须要为她做一盏引路的明灯,给她勇气和信心改变自己的处境。
鲁文兴高采烈地向娜丽懿讲述他在黄夫人家玩的愉快心得。娜丽懿却神思恍惚。
从这时起,她柔软似水的心就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儿子还在发烧,鲁文就忙着和黄夫人打情骂俏了!在危急的关头,鲁文这个人只会占着一个丈夫的名份而毫无作丈夫的作为!任何想依靠他的想法都是荒诞不经的痴人说梦!
世界上最强大的依靠就是靠自己!只有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才能主宰自己、并改变他人的命运。
这个人就是那沉重的奕青山,压迫着她喘不上一口气。他就是一个可恶的水鬼,只会抓住人沉沦到万丈深渊!对美好生活的一切期盼,要从摆脱水鬼的纠缠,轻装上阵开始!
娜丽懿有了一个坚定的意念:她要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她必须要像划划、阿美一样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能任由鲁文这个混蛋毁弃自己和孩子的一生。不能让孩子过穷了一代又一代的悲惨生活!
她去拜访划划。她之前与她谈过,等她生了孩子后就去甜城,划划的朋友的朋友开的工厂打工。
划划看见狼狈不堪的娜丽懿很生气!“不理解你为何要作贱自己!”她责怪娜丽懿,“吊死在一棵树上,而且是一颗毫无价值的歪脖子树。”
“我是想出去拚的,就是舍不得孩子。”娜丽懿沉重地道,“他太小了!”
“优柔寡断只有一事无成。”划划道,“你还不吸取教训么?只要你还和鲁文在一起,你就没有未来!”
她极力鼓动朋友远走高飞。但娜丽懿瞻前顾后、顾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