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还没有验,一家人又为春田的婚事发起熬煎。
母亲说:“麦叶不跟你,以后你到哪里再问个媳妇?”
头上像落了一层霜的父亲说:“娃,你要想好呢,现在回心还来得及。”
春田他哥春生说:“去年,你没验上兵,麦叶家催着要结婚,你就是不,我把你说了几句你还给我脸色看,今年,你能保证验上吗?去年,顺国他侄儿张文远就想验兵,只是年龄不够,今年他肯定要验呢。”
春田不说话,轻声叹息了一下。
其实,对他而言,这也是一种解脱。过去,他爱麦叶,或不爱麦叶,总有着一份牵累,今天,这份牵累像风一样吹去了。
春生看着春田的态度,知道再说啥也白费口舌,坐了片刻,说他打钟记工去呀。
一时,麦场边就传来了急促的钟声,德福能听出来,春生是生着气在敲钟,好像要把钟往破的敲。德福叫春草替一家人去记工,说自己身体乏得不想动弹。
晚上,一家人都没有吃饭,德福不声不语上炕睡觉去了。母亲仍对春田唠叨着。春草记过工回来陪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去了自己的住处。去年大哥和嫂子住到外边新打的窑洞里,原来的窑洞便由她和妹妹春草住。春田此时也觉得困倦,就对母亲说:“妈,你把心放宽,我这么大的人,会为自己操心的。”
春林今天恰逢星期天,他当着父母和两个哥哥的面不好发言,一直沉默不语站在一旁听着。现在,屋里只剩下父母,他看着面向墙睡着的父亲说:“大,我二哥的事你不要往心上放,反正你把心操了,我哥又不是三岁娃,他啥不知道。你反过来想,也不能全怪我二哥,要是换了我,怕也会这样做的,反正人就活这一辈子。”
白老汉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夜深了,月光从墙上移到了院子。
春田站在月光底下,抬头往天上看了一时,本想到饲养窑和瘦三叔去睡觉,却怕村里记工的人没有走完,还在那里说闲话,就进了爷爷睡觉的窑洞。这时,爷爷还没有睡,这位活得眉毛和胡子都白了的老人,还不知道麦叶家已经和春天退了婚,他躺在炕上,黑着灯对春田说:“……春田,麦叶是个好娃……又勤快又会说话……年前就和麦叶把婚结了……好好过日子……农民也是人当的嘛……当农民也……也有当农民的好处……出点力,心里踏实……过去的时候……”
春田笑着接住爷爷的话:“过去的时候,咱村里除了富农夏树学,咱是第二家拴起马车的,张顺民和夏润民他大(父亲)都是后来才拴起马车。那时,夏家牲口不够,还用驴拉过车呢。”
老人幸福地笑道:“就是的。”
春田继续说:“不信,你问村里的老人,一个杨树弯里,只有咱家和夏树学家安的是两道院门。”
十爷嗬儿嗬儿笑出了声。
春田又气又笑地说:“要不是你那马车和两道院门,咱家能定成上中农?”
十爷说:“你这娃,世事变呢……能怨我嘛……谁不想把日子往好的过?”
春林走进窑洞一边上炕一边说:“爷呀,你从早到晚,说的老是从前的事。”
十爷翻了个身说:“老了,干不动活了……晚上又睡不着觉……我不想从前的事干啥去呀……我像你这么大,已经是干活的把式了……摇耧、撒种、磨地、赶车、摇筛子……我老是爱和你老爷一起睡在牛窑里……半夜里……我睡的迷迷糊糊……你老爷下炕去给牲口添草……那拌草棍声,牲口的吃草,踢踏声……好听得很,越听越睡得香……”
许久,十爷翻个身,又低声慢语道:“你们还碎……不爱咱这里……我像你这么大……每天天麻麻黑就跟着你老爷下地干活……白天干一天,晚上美美睡一晚上……第二天走在路上……看啥啥都有精神……半里路都能闻到牛粪的……香味儿……”
春林笑着问:“牛粪咋是香的?”
十爷笑道:“你老爷说的……我也不信……你老爷笑着说,等你胡子白了就知道了……”
隔天,天气陡然变冷了,这一回,谁也不用怀疑,漫长的冬天要开始了。
杨树弯里的人,开始为这漫长的冬天在发熬煎了。今年夏天,麦子歉收,秋天打下的那一点粮食,人要吃,牲口也要吃,而槽上拴的那些少得不敢再少的牲口,却是一村人的命根子,它们本来就很瘦弱,还敢叫它们再瘦吗?明年那成片成片的土地,难道要叫人拿着镢头去挖?多亏春天担水栽的那些红薯,也可以顶替着粮食吃。多亏政府还有“返销粮”,也可以帮着解决一些问题。但是,身为种地的农民,这是一件多么不光彩的事呀!杨树弯里,大概只有春田暂时忘记了眼前的困难,甚至从这呜呜咽咽的寒风中,还能听出来自天地远方的深情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