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播结束后,春林和父亲把队里分的和自留树上产的柿子暖熟后,拉到平原上的集镇去卖,这项收入终于把借小雨家的钱还了。
天气一天天变冷,春林去看过一次二哥,送了几件棉衣。别人家里也先后把棉衣送来,只有和春田挨着睡觉的这个哑巴,却不见有家里人来送衣服。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就显得特别黑瘦,一脸串脸胡子好长时间也没有收拾,快长成毛柴了,一头灰发更是肆意生长,能做鸟窝了。春田产生了同情心,早晨穿衣服时,把自己的衣服给哑巴。
哑巴愣了一下,灰暗的眼里闪出几星火花,嘴唇动了几下,把衣服又还给春田。春田又给他,他摇着头,脸上很难看一笑。春田看着那笑脸心里颤抖了几下。隔天,大概是北方什么地方落雪了,吹来的风又湿又冷,大家起来准备劳动时,队长说,今天不劳动去了。
大家茫然地站在院子,哑巴因为冷搂着胳膊圪蹴在崖背底下。
不久,劳改队有人说:回去取碗吃饭。吃过饭刚放下碗,院子里就进来了七八个背枪的民兵。劳改队长跑过去和其中一个人打过招呼,又立即喊自己的人。转眼,劳改队的人也扎起皮带,戴着红袖章背起长枪站在院子。
县上在店头镇召开公捕公判大会。
会场设在第三中学的操场。操场北边有一个简易的用土墙围成的戏台,戏台上摆了两排桌椅,桌子上铺着土色的布单,戏台下边摆着一长串桌子,桌子两边斜搭着木板。在戏台子周围的墙上、树上,到处都贴着标语。
太阳升起几杆高,戏台下已站满全公社的学生娃和各村来的群众。戴红袖章的民兵在维持着秩序。公社的武装专干背着盒子枪,手里拿着麦克风站在戏台子上指手画脚大声地呐喊着。突然,警笛从远而近,人群里一阵骚乱。大小车辆停在操场一边。戴红袖章的民兵,站在人群中手拿着长竹竿,在空中上下摇晃着叫喊着,听话的学生娃立即乖乖地坐了下去。
汽车上的犯人被押着上了戏台,在戏台的前边站成一排。随后,店头镇的劳改人员被民兵押着踏着木板,跑上戏台子下边的一排桌子上。民兵没有上桌子,背着枪站在桌子两边。这一下,戏台下边热闹起来,他们不再对戏台子上站的犯人感兴趣,而是对下边桌子上站的劳改犯感兴趣的不得了,他们手指着,甚至叫着某个人的名字……
还没有到戏台去之前,劳改犯暂时被民兵背着枪看管在教室里,春田的耻辱心又复活了。他听着外边众人的呐喊声和高音喇叭声,那痛苦悔恨羞愧,如狂风暴雨般袭击着他,他头上的雾水擦也擦不及:“呀呀,事情咋能是这样呢,这下可咋办呀。”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如果有一条地缝能叫他钻进去多好呀,当初如果知道有这事,打死也不去验兵……
不久,劳改队的队长走进来说:起来,走!
春田心中轰地一下如着了火,脑子里木木地失去知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带到会场,又推着走上戏台前边的桌子。他的脸煞白煞白,双腿发抖,手如冰一样发冷。很长时间,他都处于这种状态。
大会开过一半,他才慢慢地恢复了意识,他动了动手指,咬了咬嘴唇。
春田呀,想过去你是多么心高气盛呀!你站在高高的桌子上,这下算是把名扬大了……那些学生娃里头,那些四里八乡的人里头,肯定有杨树弯里的人……不用说,麦叶他大顺生,还有顺国和顺堂也来了……春林和春早是学生,肯定也坐在底下,春林和春早一定红着脸低着头……海浪就在三中念书,他也一定来了……还好,麦叶出嫁到平原上去了,小苗远走高飞了……呀,父亲来了没有?但愿父亲没有来,他若来了脸烧得在下边咋坐得住……唉唉,以后咋回杨树弯里,咋在这个世上活人呢……
大会开到太阳偏西,天气比早上温和了一些,但阴冷的风仍在吹着。春田他们回到劳改队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午饭每人半碗搅团和一个高粱面馍,别人吃饭去了,哑巴一进门就躺下。春田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也挨着哑巴躺下。有人打了饭进来说:咋的,不吃饭,你不吃白不吃,给谁俭省呢,饿出病了再看你受罪。
一个老汉端饭走进来,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饭碗放在铺前的砖头上,拿起哑巴的饭碗,回过头又看着春田笑道:“难过球呢,咱就当今日表扬咱呢,给你娃说,我站在上边心里还唱咣咣戏呢,还和戏台子底下我村里的碎娃‘鳖瞅蛋’呢!”
大家一阵哄笑,春田心里也因此轻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