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杨树弯里人拉来村里最好的三头牛,给牛头上绾了斗大的红花,套在了皮轱辘大车上。大车已经用木板木椽改造过,一面像碾盘一样的大鼓,被高高地架在车顶上。在大鼓下边的架子上,还架了两面小鼓。敲上边大鼓的是张家的张三,他年轻时曾跟“吹破天”拜师学艺,自从师傅去世后,他不仅成了方圆挑杆子的,还在杨树庄带出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张顺堂的大儿子张文化,一个是富农夏树学的儿子夏改明。张顺堂一辈子身困人懒爱告状,日子过得稀泡烂,大儿子文化三十出头了还没娶上媳妇,无奈,看当一名吹手还能隔三差五出门混口饭吃,挣几个零用钱,就拜了张三为师。而夏改明由于家庭出身,喝了一肚子墨水困在家里寂寞,也拜了张三。
太阳刚冒花花,杨树弯里敲锣打鼓的人,头上都拴着雪白的毛巾,腰里和铙钹上都拴着长长的红黄彩带,赶着大车向店头镇出发了。
半早上,太阳照在人身上己经感觉到暖意,小镇上已经是摩肩接踵声浪如潮了。那些少年娃娃,怕站在人群里看不见,成群结伙攀到小街两边的杨树和柿子树上。
表演开始了。先是店头镇一大队的龙灯舞。接着是店头镇二大队的“柳木腿”。随后是各村的秧歌队、背故事、跑竹马。再下来,就是杨树弯里的牛拉鼓。本来,杨树弯里是可以抢到前面去,却因为马家疙瘩还没有过来就有意拖延着。他们算计着时间,想在丁字街口与马家疙瘩的“牛拉鼓”比一下。
丁字路口西边能听见锣鼓声了,在丁字街口东边杨树弯里的人也开始行动起来。装扮成花脸小丑,手拿鞭子的瘦三,赶着头挽红花的叫驴来到了街道中间,打起了头阵。他呲牙咧嘴,左蹦右跳,大呼小叫,扬鞭赶驴,轰赶着场子。一时,他跑到左边,头一伸牙一龇,吓唬站在面前的一个少年。一时,他蹦到右边,和站在面前的一位婆娘开起玩笑,拉着她的胳膊向街道里边拽,吓得那婆娘又惊又笑又骂。突然间,驴却激情大发,昂起头怪叫一声,惹得周围的观众一片笑声。
横坐在驴背上的白老汉,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头上顶着蓝粗布头巾,脑袋后头翘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身上穿着一件对襟大红袄,脚上穿着一双绣花大红鞋,耳朵上吊着两个特大的银耳环,肚子像一座小山高高地隆起来。他坐在驴背上,比瘦三还要扭捏作怪。一时,他摇晃着两个大耳环,闪动着两片红嘴唇,向街道两边的人骚情弄怪。一时,他抚摸着大肚子,向街边站着的一位白胡子老汉挤眉弄眼。一时,他扭捏着腰身,笑笑地从胳膊上挎的竹篮里抓起一把切碎的谷节杆,向站在街边的人头上撒去。一时,又装着肚子疼,一边哎呀哎呀地喊着,一边手在肚子上来回抚摸。正抚摸着,突然从红棉袄底下取出了一个大枕头。男人们仰天大笑,女人们捂着嘴笑或一个抱住一个肩膀笑。有娃娃坐在树杈上大笑大叫,抡胳膊踢腿,突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掉到下边的人头上……
紧跟在“赖婆娘”后边的,就是杨树弯里的锣鼓队。
改造过的高高大车上,站着张三和他的两个徒弟。他们头缠毛巾,满脸通红,高挽着袖子,身上穿着一件短夹袄,腰里缠着长长的红绸带。张三手里举着两根超长的酸枣木鼓槌,张文华和夏改明手里拿着两根粗短的枣木鼓槌。他们站在大车上一起呐喊着,抡圆着胳膊,鼓点沉稳缓慢时,如虎吼深山而过,鼓点热情急切时,如万马奔腾向前。而牛车前边的几十个男人,他们更是豪情穿肠而过,胆气直指蓝天。他们弯腰、仰头、转体、跺脚、跳跃、呐喊,伸展着两条黑胳膊,一下又一下猛烈地击打着铙钹,那红红绿绿黄黄的彩带,也跟着他们一起上下舞动。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由衷的喜悦,深情的陶醉,淋漓的发挥,尽情的表演。当他们走到丁字街口时,马家疙瘩却先一步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和杨树庄头顶着头比赛一番。
这一天,春田也参加了锣鼓队。本来,他心情不好,不想参加这种集体活动,可是,队上的活还没有开始,家里又没有啥事要做,另外,父亲和瘦三都一再劝他。
就这样,他虽然去了心里还是疙疙瘩瘩,即是站在店头镇的土街上,精神上仍然萎靡不振。但表演开始以后,因为在一个群体里,别人都在全身心做一件事,而你却心不在焉,一下子就显得碍眼。另外,大冷天你穿着夹袄,冷得瑟瑟发抖,你就不得不跳跃呐喊,以此来暖和身子。
于是,春田就不得不跟着大家一起敲起来、跳起来、喊起来,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溶入了进去。不仅这样,一旦他和这集体溶为一体,他多情的心就比别人更能感受到平凡生活背后的东西,他心浪如潮,眼里含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