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春田提着二胡走进瘦三的饲养室，土窑里漆黑一片。草腥味、粪土味、牲口身上的汗臭味，热哄哄地扑鼻而来。他喊了声三叔，瘦三在黑暗中擦亮火柴，点着挂在墙上油污斑斑的小油灯。灯苗如黄豆大小，只照亮了半间窑洞，窑洞里边还是黑糊糊一片。

春田问：“三叔，咋黑着灯睡觉？”

瘦三问：“雪还下着吗？”

春田说：“不大，想下不想下的样子。”

瘦三唉叹一声说：“我心里瞀乱得很，那苦命的牛终于把一辈子走完了，再不用受苦受罪了。你给咱拉，我给咱吼上几句《三十六哭》，”

春田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拉响二胡，瘦三仰起脖子用他那破锣嗓子吼道：

王好比轩辕黄帝哭苍圣

又好比尧舜哭众生

吴广哭的是陈胜

楚霸王乌江岸边哭范增

汉武帝哭的是霍去病

刘备哭的是关公

李世民哭的是小罗成

我瘦三呀哭呀哭的是老黄牛……

瘦三唱的颠三倒四，春田一边拉也一边随着唱，两个人声音高低不一，甚至有些怪腔怪调，却不失哀婉悲凉。瘦三刚把“老黄牛”后边的音拖完，突然问春田：“兵验的咋个样？”

春田说：“不去了？”

瘦三问：“没验上？”

春田说：“不是。”

瘦三问：“那为啥？”

春田说：“反正不想去了。”

瘦三说：“那你做的是啥事嘛？不是惹了一场人笑话！”

春田说：“笑话就笑话。”

瘦三说：“你这娃，比槽上拴的驴还犟。”

春田笑道：“好叔呢，你咋把我比驴呢？”

瘦三一笑，从炕上坐起来，在墙上取了一根针，把灯挑亮，下炕提着灯去给牲口添草。他一边添草，一边自言自语，把这个称赞几声，把那个骂几句，甚至用拌草棍在牲口头上敲一下。

瘦三添完草，把煤油灯往挂在墙上。春田问：“三叔，牲口能听懂你的话？”

瘦三说：“咋听不懂，牲口就是不会说话，通人性着哩。你骂它几句，它立即就把头缩了回去，你表扬它几句，它立即把头伸过来，用舌头舔你的手。唉，遇上这歉收年，给牲口一把料也不敢多撒，从早到晚吃那干麦秸。咱队上那几百亩地，全靠这几头牲口。可‘功臣’虽说肯吃苦，可年岁大了，队上还指望她再下个骡子呢。青灰骡子，力还没有长圆，农活还没全学会，总恋着他妈。‘叫驴’爱吃爱叫唤一上套就蔫得像三天没吃。‘滑头’虽说能干，可就是滑得不行，一瞅机会就想偷懒。‘断鼻子’的懒病是出了名的，他宁肯多挨两鞭子，也不肯多出一份力，你鞭子一举，他腰一塌，不知道打在谁身上。咱队里，就数‘老实人’和‘老模范’干活不惜力，吃喝不挑捡，你撒一把料它吃，你不撒料它照样吃。可是，‘老实人’老了，怕熬不了多长时间……唉，队上的日子实在走不到前去，就这几头牲口，挤在一个槽上，牲口吃不好也歇不好，再分一个槽吧，又分不出去，要是再添几头大牲口就好了，牲口多了，粪多了，地也壮了。”

春田说：“那为啥还不想办法？”

瘦三说：“有啥办法，人都吃不饱，还有钱添牲口？”

瘦三一边说话一边下去到外边撒了一泡尿，进来说：“雪还下着，这雪就是为老驾辕牛下的。”

春田说：“下雪和老驾辕牛有啥关系？”

瘦三说：“咋能没关系呢，天地都是想通的。”

春田翻个身，取过瘦三的烟锅装了一锅烟点着，抽了两口，吐着舌头说：“这烟又硬又辣的。”

瘦三说：“你茸毛嫩骨头，咋能服侍下我的老旱烟？”

春田把烟锅递给瘦三说：”三叔，你一辈子不想再结婚？”

瘦三冷淡地笑道：“年轻时找了个半傻子媳妇，没守住，你大婆白天晚上都托人给我找呢，你想能找下？穷得屁都夹不住，现在，不想了。可你驴球娃，你大给你问下媳妇，你把人家吓跑了。”

春田叹着气笑了。

村里传来鸡叫声，瘦三睡去了，春田在黑暗中大睁着眼。当兵的失败，麦叶的出嫁以及老牛的死，无疑让他对今后的生活要多想一想。

多天后，张文远胸前戴着大红花骑着大青马去参军，杨树弯里的人和村里的学生娃，停工停课，敲锣打鼓把张文远送到了店头镇。春田躺在呱啦鸡岭枯黄的草地上，远远地听着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