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呀过年呀,公社里突然来了通知,叫各村的干部包括生产队长到公社去开会,同时要求各村群众,坐在村子的大喇叭底下听会议精神。据通知里说,年一过,渭北旱塬上就要实行包产到户,并要求各家各户在自家的麦地里栽苹果树,还对栽苹果树的人有优惠政策,每家可以在公社信用社得到六七百元的无息贷款,用于买树苗和化肥……
乖乖,这可是个大光光事。
它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庄稼人目瞪口呆,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
不用问,此时此刻,无论在那个村子,情况都是一样的,男人们很快就聚集到了村子的大喇叭底下,心神不安的等着大会的召开。杨树弯里的男人,早早就来到了大队办公室的窑门前,开始议论这个好像从天上飞来的消息:
咋说包就突然要包了!
这是谁出的主意!
在麦地里栽苹果树,那以后人吃啥呢?苹果能当饭吃吗?
就是,果子卖下钱了好说,万一卖不下钱咋办呢?
今年的雨水好,地里的麦长得黝黑黝黑的嘛!
就是嘛,这么好的麦子,能下得了手吗?
当了一辈子农民,我只知道地里种的是庄稼!
光种庄稼有啥意思,栽了树,到时候咱每顿饭一手拿着馍一手拿着苹果就着吃。
苹果是好东西,说不准娃因为天天吃苹果,就把门户改了,老婆生的娃个个都能考上大学……
哈哈哈……
在大家的说笑声中,大喇叭响了。每一个庄稼人,无论对此事抱有怎样的态度,都不说话了,都侧着耳朵专心地听了起来。
大喇叭里,先是公社的领导讲话,接着是县园艺站的人讲话,特别是园艺站的人,没有说更多的大道理,而是强调说,咱这里人均就这么一点地,仅靠种庄稼,只能养家糊口,解决一个温饱的问题,但栽上果树就不一样了,可能的话,你栽上五、六亩果园,等苹果树挂货以后,用不了几年就把身翻了,就把蓝翁翁的弓脊大瓦房盖起来了……
这样的说法太吸引人了,太叫做梦都想盖弓脊大瓦房的庄稼人心里激荡不安了。大会把一大晌时间开去了,等会议结束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坐在大喇叭底下的庄稼人,仍不想离开,仍然饿着肚子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这可咋办呀!
这不是给人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嘛!
国家给出钱,还把化肥和树苗送到家门口,这实在是一个机会嘛。
机会是机会,可那么好的麦苗,拿镢头能糟蹋吗?
喇叭里把栽树说得再好,也是口头上的文章,到时候没啥吃了总不能向喇叭里要去!
就是嘛,苹果再好也是苹果,麦子再少也是粮食嘛。
可是,再过几年,真如喇叭里说的那样,那就后悔大了!
……
太阳已经偏西,有人回家吃饭去了,有人饿着肚子跑到麦地里,望着黝黑的麦子在发呆……
对于杨树弯里的人,这个年过得心里一点都不干净。这不仅仅是栽树的事,就在这之前,店头镇第三中学通过邮局把“喜报”送到了村里,喜报上说,白老汉的小女儿王春早,在全级考试中名列第五名,于是,杨树弯里的人无不羡慕地说,咱村里又要出大学生了,又要出能行人了。接着,在大学念书的富农夏树学的儿子夏改明放假回来了。他没有象走的时候那,悄悄的像偷人似的,而是大大方方从街上走过。见了的人都十分惊讶,昔日那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娃,变得叫人几乎认不出来了,大家一再感慨说,把农民当得死死的嘛,半路里咋就变成了大学生!
这真的应验了那句老话,山不转水在转,世事如棋局局新。一个村子里,可能就白老汉和夏树学两家人,在开开心心地过年。别的人,心里都多少装了这样那样的事。
往年,公社收假一般在初十以后,今年,刚过了初五就把所有的干部叫了回去。到了初六,公社把这些干部全都派到各村里去,宣传检查督促包产和栽苹果树的事。
有的村队,因为年前分组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化这样快,当时只把地分到了小组,此时就需要再往下分。不过,像杨树弯里,事情就简单多了,公社的干部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只把栽树的亩数和贷款情况挨家挨户进行了统计,接下来就督促大家在麦地里按照要求挖树坑。
没过多少天,公社里就用拖拉机把树苗和化肥拉到了村里。杨树弯里的人用从信用社贷来的钱把树苗和化肥买回了家。本来,树苗比预定的要多出许多,但杨树弯里的人还是把它分完了。因为,有很多人,不仅按照公社的要求在麦地里栽树,还把往年生产队的时候从来都不种的“边角”地,用镢头挖了准备栽苹果树,这样,拉回来的树苗,就你争我抢好一阵热闹……
天气一天比一天地温暖起来,偶然,也会有寒流南下滋扰,但总体上,天气却不再似深冬时那样寒气逼人。田地里,麦苗已经缓起精神,焦黄了一冬的山坡上,虽然还明显看不见绿色,可那些虫虫草草们,却已经有了生气。
杨树弯里的人开始忙碌起来,开始在各自的麦地或边角地里栽苹果树苗。生产队已不复存在,从前集体劳动的场景自然看不见了。由于栽树的地由自己决定,你可能在村东,他可能在村西,我却在岭上,这样,除过那些地和地上下挨着的,更多的人相互想说上几句话就不是很方便了。有人还不习惯这样的寂寞,就不时停住手里的活,站到地坎上或是沟岸边,和近跟前的人隔空说上几句话,再向周围看上几眼,好像要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