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叶出嫁的这天傍晚,春草去麦场里背麦草,走到麦场边,在小学读书的妹妹春早放学回家,带给春草一封薄薄的能飘起来的信。
是谁写给春草的信?噢,一定是念大学的他了。
春草突然觉得全身发麻,手索索发抖。她大概已经能猜出这封薄薄的风都能吹走的信里写的啥内容了。
春草没有立即看信,她害怕,她没有勇气。她叫春早先回去,背着背篓继续向麦场里走去。她来到麦草垛后边,靠着麦草垛坐下,把这封薄薄的拆开了。信上说:“春草,你好。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因为我们并不认识。过去,在我们还是孩子时,父母竟然为我们定了亲,现在回想起来,很叫人啼笑皆非……春草,我们生活在新时代,我们要打破旧的传统,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春草,尽管我们不认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向你祝福,祝福你在今后的日子里能找到自己的生活幸福……”
这封信尽管很短,但对于只读了三年书的春草,读起来还是有点困难,并且,这些年来,她把识的不多字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她吃力的把这封信读了三遍,才读懂了里边的内容。她靠着麦草垛,望着灰蓝色的天空,淌下伤心的泪……
春草和许多孩子一样,八岁时,背着母亲缝制的粗花布书包欢欢喜喜上学了。
教室是土窑洞,窑洞里的课桌是一个个土墩上支起的长长的杨树板,有的木板上裂开的口子手指都能塞进去。但春草对此视而不见,她对自己能够坐在教室里读书已经是天大的满足了。老师发新书时,她激动得难以自控,老师念她的名字,她大声地喊:来了。惹得老师娃娃一阵哈哈大笑。
从这一天起,她背着书包,同时背着自己制作的“算盘”——一根扫帚杆和一根纳鞋底绳子做成的一个弓,弦上串起二三十个二三寸长的高梁杆儿。于是,在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她背在身上“算盘”的高梁杆儿,就唰哩唰啦地脆响……
转眼,她读完三年级,这年春节过后,当她满怀喜悦又准备读书时,白老汉却说,娃,你不念书了。她惊得张大嘴,以为自己听错了。白老汉叹息着说:你看咱这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你妈忙了屋里屋外,还要下地劳动,还有拆拆补补,织布纺线洗衣做饭。
春草咬着嘴唇躲在门后边哭了许久,当她再擦干脸上的泪水时,从前那个生动活泼的小姑娘就不见了,从这一天起,她两道弯弯的眉毛就再也没有舒展过。
又仿佛是一个转身,春草长到了十三岁,有一天,村里的王德厚老汉找上门来,想把春草许配给亲戚的娃做媳妇。白老汉听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因为德厚说的这个娃,白老汉是见过的,每年过年的时候来杨树弯里德厚家出门。事后,白老汉在吃饭时把事情对女儿说了。春草一边吃饭,一边红着脸听着父亲的话。饭后,家里人下地干活去了,她咬着嘴唇站在院子里怔怔地向远处望了许久,又忙活去了。
日子在悄悄地流失,春草在繁杂的家务中,呼吸着乡村野花野草的芳香成长。二哥高中毕业那年,二哥和那个青年同时被推荐着要去上大学。全家为二哥高兴的同时也为春草在祝福。但事到临头,二哥因为政治审查不合格未被录取,而那个青年却走了。那个青年临上学前,白老汉找过一次王德厚,想叫两个娃见上一面。白老汉用心良苦,德厚也跑了路,但捎过来的话说,见面的事以后再说吧。接下来,春草一边劳动一边怀着复杂的心情,为那位上了大学的青年纳起了鞋和鞋垫,她不知道那个青年脚的大小,她凭着想象,用五色线在鞋垫上织出一个个青枝绿叶,在鞋底上纳出一个个硕大饱满的麦穗。她把乡村的花草和养命的粮食纳在了上面,以此朴素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忧郁和希望。
到了这一年春节,对方仍不见捎话来,白老汉又想去找德厚,春草拦住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明白一个农村青年上了大学意味着什么,她已经预感到事情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强求着见一面能有啥好处,何必要把人家的影子留在自己的脑海里?让自己一辈子的心都不能干净!
天色完全灰暗下来,高高的呱啦鸡岭隐没在暮色苍茫之中。
春草忘记了去怨恨那个不认识的青年,却感觉是自己做下了见得人的事。她一边落泪一边在麦草垛上一下一下撕着麦草。当她给背篓里装满麦草,要往起背时,身上却没有了一丝力气。
夜色下,麦场边走过一个模糊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的二哥春田。她知道二哥因为验兵的事心里难受不想在家里睡,又到饲养室找三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