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来了,问过春田验兵的情况,卷起一根纸烟,一边吃烟一边从怀里掏出两块钱给春田,说是去县城验完兵到食堂吃顿饭。春田不要,春生把钱放在了炕边。
母亲说:“你有家有口,日子也过得艰艰难难。”
春生说:“我把赊出的一对猪娃钱要了回来。”
春田羞愧地低着头,放在炕边两块钱,仿佛变成无数根针一样扎着他的心。唉,他把人做得太没有体面了,也许,大哥给他的这两块钱,嫂子还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了,轻重把大哥埋怨一句,他真的没脸活人了。
十爷拄着拐杖走进窑里,看着春田说:“唉,春田这娃心太高……不想在家里守,今日我在村子里转,听村里人说麦叶明天就要出门(结婚)呢。”
一家人听着这话,一时不知道说啥。白老汉低声说:“人家娃出门,现在和咱有啥关系?”
十爷说:“这怪咱春田,春田不听话嘛。”
春田他妈说:“好我的大呢,你是活傻了,就是怪春田,你这时候说这话顶啥用?”
十爷仍然固执地说:“是春田不爱在家里守嘛!”
白老汉说:“不说了,春田你早早睡去,明天还要去县城体检呢。”
春田去了与爷爷睡觉的窑洞,穿衣躺在炕上刚懵懵懂懂睡着,鸡就第一次打鸣了。他赶紧起身,踏着清冷的月光出了村子。
天还没有亮,他已经走到醴泉县城的北门外,见时间尚早,就没有急着进城,向泥河沟岸边北堡子生产队的麦场里走去。去年验兵的时候,他也到这里歇过脚。
他心情很复杂,长久地坐到麦草垛跟前,望着黎明时的东方。天际之间,有几抹清淡的曙色正在冉冉升起,显得宁静而肃穆。麦场一边土崖下的泥河沟道,河水被风吹着,波浪的拍岸声阵阵传来。他听着波浪声,直等到天色大亮才走出麦场,走过泥河桥上的土桥,沿着坡路向县城走去。站在坡头上,再回头向北望去,呱啦鸡岭在隆冬淡淡的晨雾中似有似无。
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春田来到劳动路东边的县医院门口,一位老者在不慌不忙地扫地。他迟疑片刻,想还有些时间,就向东边的猪羊市走去。这里稀稀零零长着一些杨树和槐树。他木木地站在路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忧愁。一位小青年迎面走来,笑容可掬地问他:大叔,县医院在哪里?春田猛然一愣,奇怪地瞅着少年。少年大概被春田奇怪的目光吓住,笑凝固在脸上,随之拔腿跑去。他看着少年的背影突然地吼了一声。
他神情沮丧,心情悲凉得就像阵阵寒风吹过,难道自己真的变得让那臭小子要把自己叫大叔的地步?也许,是因为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和繁重的田间劳动,以及几年来日日夜夜的心灵煎熬,让自己变得苍老了。他不由自主伸手抚摸自己的下巴,硬茬茬的胡须已经不能和少年娃娃同日而语了。
太阳升起来了,他心情灰暗地向县医院走去。这时,医院大门口已经站满了许多的青年娃娃。也许是自己心情的原因,他觉得这些娃娃真的比他想象的要年轻。
他看见公社的武装专干,手里拿着一沓表。张顺国仍然戴着石头眼镜,仰着头站在旁边,张文远就站在顺国身边。
春田感到痛苦无奈和孤独,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些脸上荡漾着青春气息的小青年,再一次感到自己不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深冬的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可仍然感觉不到它的热力。春田袖着手眼里噙着泪水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他自己说服了自己。在一年前,如果有人不叫他验兵,他立即会犟着脖子想吵架,但事情的发展得叫他自己也始料不及。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这段难忘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