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林开始为吃饭的事发起了熬煎。
因为,家里没有糁子叫他拿了,而他身上的玉米糁子稀饭票只剩下几张,每天早晨能去学生灶吃一碗糁子稀饭,对于他已经成了一种奢望。
他坚持把这几张饭票省下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去吃一顿。平时,他只好吃高粱面馍或是糜面饦饦喝白开水了。但早饭的时候,学生灶唯一的一口大铁锅做了糁子稀饭就不烧开水。当别人要吃早饭的时候,他实在不好意思呆在旁边,他的面子上也实在过不去。无奈,吃早饭的时候,他提前躲了出去。还好,他从家里带来了几个生红薯,这样,在公社石灰窑上烧着吃也是蛮不错的。
这一天,当他又去了公社石灰窑,发现一个窑里正往外起石灰,一个窑还没有点火,一个窑里的火还没有烧上来。他站在一边,很久地看着那几个从窑口往外用架子车拉运白灰的人,听别人说,他们都是在公社劳改队里接受改造的人。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法,在他们身上,都有什么故事。
他感到索然无味,一转身在野地里胡乱地转着消磨时间。他来到石灰窑一边的杨树林边,发现半坡上有生产队一个废弃的土壕,倒是个不错的地方。他跑到生产队的麦场里抱了一些麦草,铺在土崖下边的角落,给自己做了一个软和的窝,然后躺在上面,一边吃糜面饦饦,一边看缺章少页的书。当他把糜面饦饦吃完了,望着冰冷的生红薯,突然灵机一动,起身到杨树林去捡拾那些枯枝,当捡好一堆,才想起没有带火柴,只好作罢。
他看了几页书,却没有心情读了,有一个问题使他心情难以平静。昨天晚上,他和铁娃等几个同学在宿舍里说话,无意中说起关于县城、省城的话题,于是,大家相互问谁去过县城、去过省城,当问到他时,他红着脸说一次也没有去过。
是的,春林至今也没有出过一次远门,县城是什么样子,省城又是什么样子,他一点也不知道。记得在读初中的时候,当他知道文丽丽是从县城来的孩子后,便把县城和文丽丽联系了起来,也是通过文丽丽的言谈举止,衣着打扮去认识去想象县城的样子,梦想着有一天,有机会走进县城,走进想象中的电影院和书店。
至于通过什么方法走进城市,到今天他仍然说不上来。像二哥那样去当兵吗?不,他不想学二哥,事实告诉他此路不通。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就盼望着生活里有什么奇迹发生。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却看不见生活中可能发生任何奇迹的迹象,相反,现实生活所表现出来的,他将完全步大哥的后尘。
父亲已经为他定了亲,他虽然还不认识那个叫香草的姑娘,但他心里明白,香草在那个自己从未去过的村子里,一天天长大成人,等待着自己。或许就在今年的春节,母亲就要叫他和香草见面,这样,再等几年,父母就要为他们选定一个日子,用村里的那辆牛车把香草接过来,然后,他们就共同的奔日月了。
共同地奔日月,养五只鸡、养两只羊、再养一头老母猪,再经务好几亩自留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年!
王春林脱口而出:“真是这样,活一年和活一百年有啥球样子?”
“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呢?”他望着入冬以来天空上第一次飘起的雪花自语道。
学校那边,隐约传来钟声,他想中午上的是农机和历史课,而历史老师请了假还没有来,农机课他又不爱上,于是就躺着没动。这时,他唯一希望雪下大起来。但是,雪糁子总是稀稀零零地落着,没有一点要下大的样子。他忍受不住寂寞,起身离开了土壕。
“也许二哥是对的。”他站在地坎上这样想,“他和我一样,都不甘心把一生埋葬在这片巴掌大的土地里,都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走到店头镇西边,突然听见有人叫,循声看去,竟是大哥。大哥穿着黑棉袄,往日又黑又冷的面孔上挂着微笑。春林跑过去问大哥干啥来了,大哥笑着向旁边指了一下。那里放着春林熟悉的架子车,车厢里躺着前腿被捆绑着的小猪。春林问卖了几个,大哥说卖了三个,赊出去两个,剩下的不卖了,养到明年春天再说。
说话时,春林见大哥头上已经有了白发,黝黑的脸上一点也看不见青年时的影子。在春林的心里,大哥无论从身上还是心理上,都变成了一个一心经务日月的农民了。
大哥要回家了,他把手伸进棉袄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块钱给春林,叫春林到食堂里吃一顿羊肉泡馍。春林不要,春生硬拉住春林把一块钱塞进他的口袋里。随后,又叫春林看着架子车,自己到街道里边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从中拿出一个油糕给春林说,给爷爷、大和妈买了几个油糕。说着话,把纸包塞进架子车车辕上挂的一个布兜里。
春生在小雪中拉着架子车走了。
春林目送着大哥远去的背影,却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东西使大哥这样快地变得衰老了?仅仅是流失的时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