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叶的出嫁,给人一种无奈的感觉。杨树弯里的人,好像一转眼,就忘记有一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姑娘,刚刚离开了村子。相比较,他们对另一件事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夏家的一头老驾辕牛不行了,从前天晚上到今天,站在槽头不吃不喝。傍晚,杨树弯里好多男人,都来到夏家的饲养室里看情况,直到村里记工的铃声敲响了,才慢腾腾地离开。
当天晚上,夏家的队长夏解放利用晚上记工的时候,召开社员会,讨论对这头老牛的处置办法。有人说:“这头牛对夏家的人有恩,把它养老在槽上算了。”
有人说:“秋天的时候,虽说它往站起时要人帮忙,总还能吃能喝,现在,你想养也养不成了,与其叫它活受罪,还不如叫它早一天走。”
有人说:“反正干不成活了,杀了吃肉叫人也享享口福。”
话一落地,立即有人哑着嗓子说:“杀了吃肉?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牛给咱出了一辈子力,现在老了,你能下得了手吗?”
有人接了话头说:“你不杀它,就得看着它饿死。”
有个老汉站起身一边往外边走一边说:“反正我不赞成杀,谁爱杀了谁杀去,吃了拉稀屎去。”
有人立即笑道:“杀了你就不吃肉。”
那人边走边说:“吃肉我把你叫爷。”
随之,一片笑声。笑声中,有人戏谑道:“他爸活着时他还都没有这么孝顺。”
有人接住说:“它就是头牲口嘛,杀了吃肉。”
队长夏解放说:“那就明天杀吧。”
第二天,天上阴云密布,王家的人往地里拉粪。夏解放在粪堆旁找到白老汉说:“那头老驾辕牛不行了,吃过早饭你过来帮忙把它杀了。”
白老汉说:“叫它多活几天吧。”
解放说:“本来想拖到年关,但拖不到那时候了,从前天晚上开始,已经不吃不喝了。”
白老汉没有说话,坐在架子车辕上掏出烟锅。夏解放还不知道春田验兵的情况,不了解白老汉心里正难受着呢。
吃过早饭,夏家的人全歇了工,都来到饲养室门前的空场地。村里的娃娃也跑来看热闹。女人们很远地站着,没有以往那样说说笑笑,目光里多了许多怜悯忧伤。男人们倒是表现出性格中豁达刚强的一面,有人圪蹴在背风处吃烟,声音嘎嘎相互说着老牛往日的故事。两三个年轻人拿着镢头和锨正在麦场边挖着一个土坑。按照习惯,猪血羊血可以吃,牛血不能吃,让它流在预先挖好的土坑里埋掉,以此表达人对牛的一种感情。
饲养室里站了许多人,他们把老驾辕牛抬着站了起来。老牛大概也感到末日来临,站在那里身体索索发抖。几个男人用绳和棍在牛肚子底下抬着,帮着牛慢慢地走出饲养室。夏老大拿着刨子仔细地给牛清刷身上的草屑,他的动作里充满了温情,充满了多年以来日夜相守和无限依恋。有人站在旁边说:“老大,好了好了。”老大却突然爬在牛身上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老牛大概也感受到老人的真情,抬起头轻声地叫了一下,随之,豆大的泪水从眼里滚出滑落到地上。此时,再没有人嘲笑这个老汉了。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在远处的一棵树下,一位老人身边放着拐杖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一边望着这边,一边悄悄地落泪。
他就是十爷。
夏老大流着泪把牛送到麦场边,解下牛笼头走进饲养室里去了。老牛站在挖好的土坑边,众人取了绳和棍子,牛并没有如大家想的那样倒下,有人推了一把,牛立即如高山一样轰然倒地。接着,有人把牛的三条腿和木椽的一端绑在一起压在牛肚子上,几个人压着椽的另一头。此时,一直圪蹴在一边抽烟的白老汉,突然把烟锅扔在地上,拿起放在地上的刀疾走过来,大喊一声,把刀子往嘴里一咬,一条腿蹬在地上,一条腿跪在牛身上,一只手把牛头向后一扳,一只手在牛脖子上掐摸几下。随之,取下口中的刀大喊一声,刀光一闪消失了。牛痛苦地一声没有叫出来,腿猛地一蹬,压椽的几个男人仆倒在地。嫣红的鲜血如泉水似从牛脖子汩汩地流出,流进新挖的土坑里……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天哭了。
众人抬头向天上望去,天上果然下起了牛毛细雪。许多人神情木木地望着天空,麦场边的大杨树上,鹊鸦又噪声一片。
几条狗嗅见血腥味跑过来,立即被众人骂退。
雪天里,几个男人剥着牛皮。到了吃午饭前,那头昔日高大威武的牛己不复存在,它的身体被肢解开放在几张磨地用的耱上。随后,夏家的人开始分肉。到了半下午,除了几只狗在此游转,一个人影也没有。那张剥下的牛皮,已被钉在墙上,等到明年春天,皮匠来了,再把它拧成皮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