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才来了。
在北方人的眼里,不下雪的日子算不上是真正的冬天,即使气温降到零下一百度,把树冻死把石头冻烂,但在大家的感觉上,咋也不像冬天。相反,只要落了雪,哪怕落一钱厚,落在地上的雪刚够埋住小鸡的脚丫子,这时,在大家的感情上,冬天才真的来到了。
不仅如此,就是北方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牲灵和一枝一叶,也是滋生暗长了北方人的脾气。在没落雪的日子里,那风吹草动、驴叫狗咬、总透着一股躁气,一种盲目无着,一种骚动不安。但是,落雪了,牲灵万物就立即呈现出一种安息平和,立即进入到了一种休养生息深情幸福的状态里去,也好像找到了回家的路。
就在春林躺在杨树林前边土壕里的那天中午,阴沉的冬云向广袤的大地上下起了小雪,不疏不密、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仿佛和这生息不倦的土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到了晚上,虽然不见有下大的迹象,但许多人都以为,这是因为天在等人睡静以后才往大里下呀。
但到了第二天,当人们走出屋门时,那院子和房上的落雪与昨天并没有多少差别。但阴冷的风仍在吹着,又到了薄暮降临,店头镇家家户户烧炕升起的青烟,在暮色苍茫的大地上低低地飘散时,天上接着昨天又飘起了雪花。这一次,大家凭了往年的经验,相信它再不是骗人了。
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在人们入睡以后,天空终于在大地深情的呼唤中把雪下大了。夜在轻声舒心地呼吸着。
这时,杨树弯里家家户户都在雪夜里吹灯歇息了,但夏润民一家人却没有睡。他家的老母猪偏巧选在这样的夜晚下猪娃。按说,猪下猪娃是很平常的事,但春田却来了。
现在,夏润民对春田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他自己把自己放在了这种尴尬的境地。他现在能够做的,就是自己躲到屋里,叫女儿小苗去劝说春田回去。
小苗看着春田说:“春田,你回去。”
春田说:“我知道你心里咋想,我也知道是你大叫你劝我回去。小苗,我在你跟前也没有啥掩盖的,不怕你笑话,如果你是你大,我可能就不会来,但你不是你大……唉,你是不知道,我今晚来你家,在外边转了好几个圈子,我就是怕后边有人看见,我是知道村里有很多人在看我的笑话……你啥话也不用说,我知道你大的难处,你对你大说,无论以后事情咋样,我都不怨他。”
小苗心慌意乱地喊了声:“春田。”
春田轻声叹息道:“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要多磨难,我的性格决定了我要受的罪。”
夏润民端着煤油灯从窑里走出来说:“这黑天雪夜,叫你跟着受苦。”
春田一笑说:“没有啥。”
小苗看着灯光下父亲和春田的背影,想两个人呆在一起一定很尴尬,出于对父亲和春田的理解,她走过去接过父亲手里的煤油灯,叫父亲回去。
润民在雪地里站着静了一下神,回到屋里给老婆说,烙油饼擀长面。老婆奇怪地问,给谁做呀?润民说,春田呀。接住又说,春田这娃厉害着呢,村子里没有谁比这娃心劲更大。
雪越下越欢,狗咬夜的声音也被雪埋没了。
猪卧的土窑洞里十分窄小,洞口又差不多被厚实的柴草挡实了。春田手里拿着一节木棍,圪蹴在灯影里。这头母猪已经下过好几窝猪娃,它并不显得有什么痛苦。相反,它躺在暖和的厚厚的麦草窝里,微闭着眼,在接连不断带有节奏感的呻吟声中,一个个酷似它的小生命出现了。看它那样子,简直不是在经受磨难,而是在享受着创造生命的喜悦。
春田看着新降生下来的湿漉漉光不溜秋的小生命,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外面传来小苗的声音,问春田在里边笑啥呢?
春田从小窑洞里钻出来说:“雪下得好大呀。”
小苗说:“夜深天冷,你把大衣穿上。”
春田说:“不冷。”
小苗却二话没说,把大衣往春田身上披。
春田借着灯光一看说:“这是新的,在里边弄脏了。”
这时,润民走过来说:“小苗,叫春田回去暖和暖和,我在这里看着。”
春田不走,润民坚决地推他,小苗也帮父亲,春田身不由己了。
春田一进屋门,小苗的母亲已经打了一盆热水叫春田洗手,同时,端来盘子说:“夜深了,吃点饭把身体暖和一下。”
春田看着饭盘中的油饼、鸡蛋和热腾腾白生生的面条,立即惊慌失措。嘴里连声喊着不饿,心里想着这饭可不能吃,看来,要么吃饭,要么走人。于是,他一边推辞着一边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