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结束,大地歇息了下来,除了少许的秋田,大片大片黄褐色的麦茬地,疲倦地躺在夏日的阳光下深长地叹息着,那些曾经滋养过麦子的根,已经老得再也无法从大地中吸取营养,开始腐朽。田地上空,已经飘散着浓浓的带着土腥的腐烂气味。一场暴雨之后,农民们开始耕麦茬地了。那些黄褐色的麦茬又被大铁犁翻埋到黄土里去。已经耕过的田地,又显露出黄土地朴素庄严的面相,又飘散出浓浓的土腥味、甜丝丝的草根味、淡淡的带有麦香的腐烂味……
今年,杨树弯里王家的牲口只能套起四张半犁了:“功臣”草驴和爱叫唤怕干活的叫驴拉一张犁。“功臣”的后代青灰骡子虽然力还没有长圆,由于牲口短,从今年开始,也独立拉一张犁耕田了。“滑头”和“断鼻子”虽然躲奸溜滑,因为骨小力单,只能合拉一张犁。“老模范”独拉一张犁。“老实人”红乳牛,虽然有的是骨架,却因为年老,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叫他和别的牲口合拉一张犁,不说没有牲口,就是有,也没有办法合梨——一个走的慢,一个走的快,一个有劲,一个没有劲嘛。没有办法,牲口又少,只好叫她独拉一张犁。这样以来,她拉着一张梨,就像拉着一座山,不仅走得慢,而且拉上几十步就得歇一时,因此,它拉的这张犁,只能顶半张梨了。眼下,生产队的地要揭(耕),私人的自留地也要揭,特别是刚收了麦之后,相当一部分社员想种一些晚秋作物,却苦于牲口用不过来,竟用镢头在挖地。
这一天,春田去给队上揭地,故意去得早,把“老实人”拉的往犁上套。
瘦三说:“春田,‘老实人’老得走不动了,你年轻火盛,把握不住火候,一料地没揭出来,能把牲口命送了。”
春田高声说:“命送了吃肉嘛。”
瘦三奇怪地问:“你咋了?”
春田声更高了:“把队上弄成球了。”
瘦三赶忙拦春田:“春生也是个直杠子脾气,叫他听见非和你吵一架不可。”
揭(耕)地时,因为大家在一块地里,春田就不得不让别人先揭。他揭了一圈,别人从后边跟了上来,他不得不又停在地踅头,把别人让到前边去。
“老实人”仍不失自己的秉性,拉着犁仍然很卖力,只是速度实在很慢。揭一个来回,中间得歇几次。起初,春田虽然心中有气,可想这样揭地实在是轻松得很,和别人比较起来少出了一半力。但是,两天后,“老实人”变站着歇息为卧在犁沟里歇息了,等他缓过劲来,才又费劲地站起身,拉着犁又前进了。她虽然还耕着地,但每走一步比登山还难,战战抖抖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大家劳动休息时,对“老实人”发表看法了:
有人说:“咳,咱不遭罪了,叫‘老实人’到槽上歇着去。”
有人说:“她劳动惯了,歇不住。”
有人说:“叫春田赶着她到别的地里揭去,揭多少是多少。”
春田笑着说:“不用,就和大家在一块,她走得慢了我用鞭子狠劲的抽嘛。”
没有人接春田的话。因为春生带着人在挖地踅头。春生当然能听出春田说这话背后的味道。
下一次揭地,春田和大家分开。这下好了,他一个人想揭多少就揭多少。有时,当牛卧在地里歇着时,他故意圪蹴到地坎上。
“老实人”的情况一晌比一晌差。早上揭地,歇息完以后自己还能站起来,到了下午就力不从心了。有一次,春田不知道那里来的一股无名之火,当“老实人”一次没有站起来时,竟然用鞭子抽了起来。“老实人”蹶着屁股眼巴巴地望着前方,突然哞地叫了一声。春田听着突然却扔下鞭子,圪蹴到牛身边,手在头上抚摸着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你歇着,咱不干活了。”
“老实人”或许是听懂了春田说的话,或许是实在力不从心,再一次卧下,长时间望着呱啦鸡岭。一时,两滴泪默默从她的眼角淌了下来。许久,“老实人”挣扎着颤颤抖抖地站起来。
春田说:“不干了,不干了,你咋可又站了起来?”
“老实人”好像没有听见春田的话,慢慢拉着犁又前进了。
隔天,春田再揭地时,只是让犁象征性很浅地插在地里。前半天,“老实人”走一走停一停,卧下来歇一歇。到了下午,太阳落山前,她正在慢慢朝前走,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突然一下卧倒了,嘴里吐着白沫,眼泪汪汪地望着劳动一生的田地。
春田站在地坎上叫人,大家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此时,“老实人”已经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但眼角仍有泪在流出。太阳正在落山,“老实人”微微睁开眼睛,向着太阳落山的地方望了一下,然后倚偎着大地宽厚的胸怀,永远地歇息了下来,离开了与她朝夕相处的人们,离开了生活的村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