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腊月初六，杨树弯里王家、夏家和张家闲置了一年的豆腐磨子，都被牲口拉着转动起来，白生生的豆浆如雨水一样从磨口流到石槽里，汇成涓涓细流，从槽口流进了浆桶里。

初七下午，村里的男女老幼，就拿了脸盆或盘子，或站或蹲在磨房门前等着分豆腐。腊八节，毕竟不是过大年，有了队上分的这点豆腐，和自家土窖里贮存的白菜、红白萝卜、葱和蒜苗这几样东西，对于一年到头在田地里劳动的庄稼人，已经心满意足了。

表面上，杨树弯里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但大家心里总是有一种什么隐隐约约的感受，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腊月半间，瘦三的老娘，托人从后山引回来一个媳妇，年过四十，人长得驴高马大，就是过于老诚，针线活不大会做，锅上案上也做不好。不过，作为老娘，不知道活今天还有没有明天，如果自己离开人世，自己的儿连一口热饭也吃不上。现在好歹给儿找一个人回来。虽然人老实，但她可以教她。大半辈子的人了，不指靠她生娃娃，只要能给男人做一口热饭吃，与男人在晚上能说上几句话，就谢天谢地了。

杨树弯里的男人们，不好意思到瘦三家里去，只是半路上碰见瘦三开几句玩笑，说几句荤话。但女人就不一样，她们先后去了瘦三家，和瘦三的老母亲拉几句家常话，看一看那女人，回家后再把所看所想说给自己的男人听。

瘦三虽然有了女人，可白天晚上仍待在饲养室，他觉得和那样的女人呆在一起，还不如和牲口呆在一起心里畅快。他不想要那女人，可犟不过老娘，也只好这样了。

还有，春草的婆家从一入腊月，就叫媒人来找白老汉，想年前把春草娶过去。经过两家人商议，把日子选在了腊月二十六。

腊月二十五日，白老汉割了十斤肉，磨了二十斤豆腐，压了三十斤饸饹。另外还买了几样简单的菜，把分给春生的那张大方桌抬过来，又在村里借了两张方桌和几条凳子。

这一天，对于春草来说，无疑是她人生里最重要、最刻骨铭心的日子。但对于村里的人来说，这一天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寂静的村庄、懒洋洋的太阳、山坡上枯黄的草、村里村外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在冬天寒冷的早晨，有几个提着红包袱引着碎娃的女人走进了杨树弯里。

一个姑娘，特别是生长在贫苦农家的女孩，出嫁就是这样平常，这样不引人注意。二十六日，家里的公鸡叫过两遍，春草就穿着一身朴素的新衣服，摸黑把院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现在，说她是在扫院，还不如说他是通过此种方式和自己的姑娘时代、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进行着深情地告别。以后，她再走进这个家门时，就是另一种身份另一种情怀了。

她把自己曾用过的小圆镜和木梳擦洗干净，放在窗台上留给了春早。她把自己该带的东西——几条自织的床单、正换洗的衣裳和新做的几件新衣，还有小时用过保留至今的旧书包，和那几十个做“算盘”用的高梁杆儿，都放进了父亲给她做的两个木箱里。另外，还有两床被子。

她就是带着这样朴素的东西要去开始新的生活……

杨树弯里人把今年的春节过得很朴素，除了口粮比往年稍宽绰一点，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叫大家感到冲动，要大手大脚地过个热闹年。家家户户照旧要压一些饸饹或摊一些煎饼，心情好了再吊一下挂面。春草出嫁的第二天，生产队照例套起磨子，做了一些豆腐分给大家。

白老汉除了队上分的豆腐，再啥也没有买，春草“洗头”时所剩下来的那点东西，还可以让一家人过一个简朴的年。

自从春草出嫁以后，白老汉和春林他妈又从早到晚牵挂起春田，不知道别人在团聚的时候，他在哪里受苦。他们时刻盼望着春田能突然回来。到了三十下午，许多人都去祖坟上化钱烧纸，请祖宗回家和家人一起过年。春林他妈买了几张白纸，到小雨她妈跟前借来“案子”，拓了一些纸钱，叫春生和春林拿到爷爷和婆婆的坟前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