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春生敲响上工的钟声。这是年后大家第一次坐在温暖的饲养室里开会。
半早上,饲养室里已经被男人挤满了,妇女们就围坐在外边崖背底下晒着太阳,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做针线活。
白老汉提着担笼来了,担笼里放了几把干柴,圪蹴在窑门口,从腰带里抽出那个越修越短的烟锅,低着头在烟包里装烟。
有人笑着问:“我咋看德福叔越来越像我十爷了。”
白老汉没有回答,把寸把长的烟锅噙在嘴里点着了。
有人笑道:“娃不像他大(父亲),像谁呀!”
有人接着话茬说:“驴日娃,没大没小,和你叔开啥玩笑。”
这时,有银老汉站在窑门外喊瘦三,说:“外边不冷了,把牲口拉到太阳底下。”
瘦三开始解草驴的缰绳,圪蹴在脚地的人给牲口挪开一条道。有人看着往外走的草驴说:“我咋看驴的肚子空空的。”
有人说:“你问谁呢,去年不是你拉驴去的良种站。”
“是我和你大两个人去的。”
大家一片哄笑声,有人大声说:“你两个去了还给驴没配上,是咋搞的嘛。”
有人笑道:“不怪人,咋能怪人,要怪就怪公社配种站,把刚给别的牲口配过的大洋马又拉来给咱驴配,来球的把咱的驴给哄了。”
春生说:“咱开会,莫胡谝了。今年,咱的牲口多了,怕要多种些高梁、豌豆,要不,牲口到时吃啥呀。另外,叫皮匠来割几条绳,叫海娃跟着当个下手,顺便腾出手把农具修一下。还有个事,咱也得商量一下,队上的牲口多了,可信用社的钱还在那里欠着,咋办呀!”
别的问题好说,一说到欠钱的事,大家立即哑口无声。
德有老汉咳嗽了两声说:“能咋办,队上一年到头就那一点交粮卖粮的钱,弄啥都靠它呢。”
海娃瞪了他大一眼说:“你啥都知道。”
德厚看不惯,批评海娃说:“你大说的是实话,你还不准你大说话了。”
有人戏言道:“娃说他大在理着呢。”
在众人的笑声中,羊倌王五捋着自己的黄胡子说:“没钱是事实,咱欠着信用社的钱也是事实,去年咱要是按春田说的烧石灰,说不定已经把钱挣下了。”
“要不今年烧嘛。”
“今年烧,钱从哪里来?谁跑外交呢?”德有老汉忍不住又说。
“春田不知道在那里,得把他叫回来给咱跑外交。”
海娃这次对他大意见更大了,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一辈子就你爱说话。”
德有老汉没想到海娃对他这么凶,想骂海娃,海娃却走出了饲养室。他也觉得话说得有些失口,他向窑门口看了一眼,白老汉不知道啥时候走了。
会场一时沉寂了下来。
德厚说:“海娃他大一辈子心里装不住话,有啥说啥,他也是为队上的事操心,信用社的钱,你一天不还,它就在那里你放着。”
“不是光放着,还在那里下蛋呢。”瓜客老十又说。
“那咋办呀,既没钱,又要还账,只有卖东西,可队上有啥可卖的?除了地就是牲口,卖地背不动,只有卖牲口了。可要卖牲口,总不能把去年从南山买回的‘独眼龙’拉到会上去卖。对嘛,那青灰驴骡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瘦三一听这话,一头稀短头发根根竖了起来,用他没头烟锅指着说话的人:“你驴日再没啥想了,往驴骡子身上瞅呢,‘老实人’去年挣死了。‘老模范’已经是‘满口抬’了,开始走下坡路。可别的牲口,叫驴爱叫爱吃不爱干活,‘滑头’和‘断鼻子’一个比一个奸,懒得全公社的人都能知道。”
“不用怕,咱去年不是买回了‘顶娃牛’‘黑牛’和‘大尻子’嘛!”
众人又一阵乱笑,可这一次的笑声,有长有短、有高有低、有热有冷。春生感到很不自然。有人忘记了开会,头顶着头圪蹴在地上用土疙瘩和驴粪蛋在“丢方”。坐在外边的妇女已经走光回家做饭去了,个别妇女回去了又跑来站在饲养室外边,叫自己的男人回去担水呢。
大家坐得没有了意思,该说的话说了,该开的玩笑也开了。有人担水去了,有人在窑里坐得久了想出去撒尿,有人坐得时间久了心慌就想出去走走。
春生窝了一肚子火,却没处发,人快走光了,会当然开不成了。
春生无奈站起来往外走,正走着自己把自己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