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溪街上的赶集之地,一老汉正牵着一头骠肥体壮的纯黄色黄牛准备出卖。老汉两鬓斑白,额头上的皱纹,像缩小了的千山万壑,写满着人世沧桑。
黄牛时不时提着它的腿在原地踏步,眼角间还不时地滴下泪水。它与老汉可以说是相濡以沫,它似乎感觉到此时是它与那老汉离别的时刻。
“老伯,你这牛卖不?”一五等身材的中年汉子在黄牛身边停住脚步。
“卖呀,怎么不卖呢?”
“这么好的牛,你也舍得卖?”中年汉子用身摸了摸手项背,再按了按牛脖子,掰开它的嘴巴看了看它的牙齿和舌头,然后再瞧了瞧它的腿脚,接着说,“这牛是上等的耕牛,在这方圆十里之内很少有,你怎么会舍得卖呢?一定是有什么难处,难倒了你老伯吧。”
老汉见那中年汉子识牛相,又打破沙锅问到底,只好说出了卖牛的原委。
“说实在的,这头牛跟我已有十多年的交情,除了没有睡在一起之外,它几乎与我朝夕相伴。要不是急用钱,我也不致于要卖掉它。”老汉边说边涌出泪花,“去年老伴得了一种怪病,今年当兵残了双腿的小儿子被人送了回来,我也一把年纪干不了活,留着这头牛也没有用,只好将它卖掉。”
“这么说来,老汉你真是要卖掉这牛喽。”中年汉子进一步敲定他说道。
“没办法,一家人要活命,舍不得也得舍得。”
“老伯,那好,我正好有位朋友想卖头牛,我在为他务色合适的牛,老伯,你的牛要多少钱才肯出手?”
“三担谷怎么样?”老汉其实心里根本没底儿,胡乱开个价,暂时饱了家人的肚子就行。
“这么便宜?老汉,你这头牛至少二十担谷,”中年汉子语气十分肯定,“说实话,我是牛皮匠,专门相牛做牛生意的人,我看你老汉一是实在,二是可怜,所以我给你做个中,二十担谷钱,你卖不?”
老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了好一会儿。
“老伯,是不是二十担谷钱少了点?”中年汉子很清楚地看出老汉惊讶的神态,却故意放话出来。
“不,不是。”老汉语焉不详,确实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好吧,给你再加三担谷谷钱,你卖不卖?”
“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老汉越来越糊涂了,别人买东西是往下砍价,今天这个人怎么会往上抬价?反正他弄不明白。
不需要弄明白,只要能卖个好价钱就行。老汉已喜形于色。
“二十三担谷谷钱,你还不卖?”见老汉语塞,那中年汉子像是很焦急。
“二十五担谷,我牵走牛,好不好?”
老汉愈发懵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这东西或许就是来得太突然的撩人的惊喜吧。
中年汉子朝坐在那边慢慢饮茶的戴着一顶新草帽的汉子喊着:“和老倌,你带钱过来,买牛。”
那叫和老倌的汉子踱了过来,朝牛这儿瞅瞅,那儿瞧瞧,然后道“薛老板你出了多少钱?”
“我出了二十五担谷谷钱!”薛老板很是爽朗的样子说。
“就这么一头牛,你给我开价二十五担谷谷钱,你认为我是印钱的,印钱也要纸张呀!”
“我都答应老伯了,我相中的牛,不会有错!”
“哼,你这个黄毛小子,把我给害惨的次数还不够么?每次你非但不砍价,还为卖主说话,你这不是成心让我赊本么?你安的什么心?”
“一分货一分钱,咱们也不能让老人家亏得太多呀,要讲一份良心。”
薛老板的话太让老汉感动了,他翘起大拇指夸奖起薛老板来:“您是大好人,大好人!”
“唉!好人难做,如今这世界,难做好人。”薛老板一边说一边斜着端睨了一会和老倌。
“那你做你的好人!我这牛不买,这怎行么?”和老倌拂了拂衣袖,准备离去。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么离去,你就不再瞧瞧这头牛的货色。你看它的膘,好肥壮,一看它的背项,就是拉犁的好手。错过了这头牛,再也找不到下一家。”薛老板头头是道地说。
“好吧,好吧,你看得起你自己买了去,反正把这头牛吹得上得了天,我也不会用二十五担谷谷钱来买的。”
“老伯,要么二十担谷怎么样?”
老汉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你这老头子,先是摇头,后又点头,你是个什么意思?”和老倌疑惑地说,“你表个硬态,是要得还是要不得?”
老汉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你真是磨磨唧唧的,一会儿要得一会儿又要不得。你是不是觉得含在嘴里是骨头,吐出来又是肉呀?”和老倌显出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我,我卖!”老汉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薛老板,你真是坑人,开出这么高的价,你这公正人,你把钱给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规矩。先让他给我把钱数清楚了,过后我概不负责。”
和老倌把一个袋子交给薛老板,薛老板从袋子里摸出一个又一个银光闪闪的银元交给那老汉,他给一个,老汉数一个,老汉数着这些银元,双手都发着抖。
“牛,你们牵走吧。”老汉虽然心痛与他相伴了十几年的牛,却更欣喜地握住了手里的银元。那黄牛望着那老汉,眼角边的泪水显示着它的不舍。
老汉上街头一次在一家面馆里坐了下来。平时,老汉卖掉东西换来的几个小钱,总是自己舍不得花的,要留给家里人用。这次卖掉一头牛,换了那么多钱,一辈子也攒不到的钱,总该犒劳犒劳一下自己吧。老汉这样想道,竟然飘飘然,在面馆里大声哼起了小花鼓调。
“聂老倌,你今天怎么有本钱到我的馆子里坐一坐?”
“今天发了点小财,特来吃她娘的一碗面。”那老汉姓聂。聂老倌显得异常亢奋,仍旧哼着歌。
“白头面、鸡蛋面、肉末面你要哪样?”店小二来到他跟前。
“最贵的一样。”
“好呢,您稍等。”
“穆桂英大战,得腔令腔腔……当阳坡上张飞猛,得腔腔令腔……”聂老倌得意洋洋地唱起来,坐在那边的几个窃笑。
“肉末面来了,客官。”店小二端来面条,向聂老倌讨要面钱。
“你就怕我付不起面钱?我今天有的是钱。”他拍了拍鼓鼓的衣蔸。
“是,您有钱,有钱,但这是规矩,规矩。”
“多少钱?”聂老倌从蔸里摸出一个银元,往店小二的盘子里一放,“够不够?”
“够,够,够,还要找您的钱呢。”店小二一脸堆笑,端着盘子走向里面。不一会,掌柜从里面走了出来,犹如凶神一般。
“聂老倌,你的面别吃了。你用假银元来招摇撞骗,幸亏我认得。前一天有人在我店里用过两次,我都上当了,今天你又来用假钱来骗我。”
那掌柜急急地走来,聂老倌只顾着吃面,却没有发现掌柜的来到。掌柜双手一伸,把聂老倌的面碗抢了过去,聂老倌随手用筷子一敲,敲在掌柜手指头上,痛得掌柜哎哟一声,把面碗往桌上一丢,面碗在桌上滚落到地面上,溅了聂老倌一身的汤水。
“你,你,为么子来抢我的面?”
“哼,你的面?你有么子脸面来我这里吃面?”
“我给了钱,就是我的面。”
“你给了钱,给了假钱,一文不值的假钱来骗我。”掌柜怒火中烧。
“你说么子,我给了你假钱?不可能,这是我卖掉牛换来的钱。”聂老倌根本不相信自己的钱是假钱。
“哎哟哎,你明明是给了我假钱,难道是污陷你不成?”掌柜把聂老倌给他的那块银元往桌上一放,叫道:“各位客官作证,这明明是假银元,真银元纹路细腻,字体周正,头像清晰,而这块假银元,大家瞅瞅,完全相反。”
聂老倌把这块银元掂在手里,说道:“我也请大伙给我作证,这假银元不是我给的。”
“那好,你再拿出一块来一比较一下,这才可以证明这假钱是不是你的。”掌柜把这微钱放到嘴边一吹,说道,“一听声音,也可以知道是假钱。”
“比就比,谁怕谁?”聂老倌从衣蔸里再拿出一块银元,一看,顿时傻眼了,跟眼前的那块假银元一模一样。他又掏出一块,还是与假银元极为相似;他机械地掏出一块又一块,希望能掏出真银元,哪怕一块也好,可是衣蔸见底了,里面没剩一块。
聂老倌把眼睛睁得老大,盯了桌子上撒乱的假银元,发疯般地吼道:“我的牛呀,我的命根子!一家人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