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极喜之状跌入极悲之状,聂老倌夺门而出,在狭长的街上踉踉跄跄地狂奔着,边奔跑边嘶吼道:“我的牛,我的牛……”
面馆的店小二跟在后面,追讨他面馆里的那一碗面钱。
“你看见人我的牛么?我的牛!”聂老倌吼了好一阵子,声音嘶哑了。
“我的牛,我的牛啊,我的牛。你看见我的牛么?”冷不丁神色恍惚的聂老倌,撞上了临街的一个木柱,碰得双眼火星直冒。
“你这个人,怎么不长眼珠子,竟然来碰我!”说着,他抡起一拳,朝那木柱子砸去,不料拳头落空,而自己却用力过猛,把持不住身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了垫在木柱子底部的石墩上,血涌如注。
“这个老头疯了,一定是疯了。”街边围拢来了几个人,“你看那血,流得好吓人!”
聂老倌倒在那里,全身在猛烈地抽搐着,抽搐着,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里三层外三层,外层的人立起脚跟,伸长脖子,仿佛是什么东西提着它的头的鸭子。可是没有一个人近前来为聂老倌处理伤口止住血。
随着血从头部受伤之处不停地涌出,聂老倌的抽搐幅度逐渐减弱,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四肢开始僵硬起来。再后来,头部的伤口只有了鼓出来的血红的气泡,他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
“这是假银元惹的祸!据说他是牵着一头膘肥的耕牛来卖,是要换点钱回去给他的不知阳世上的事的老伴和那残了腿脚的儿子用,不曾想换来的是一文不值的假银元呢!”一个抱着娃的妇人惋惜道。
“那些用假钱骗人的人,该千刀万剐!”
“对,该五马分尸!”
“前些日子,春香楼一个叫星儿的妓女跳河寻了短见,据说嫖客用的是假钱!那老妈子来她的客房提成时发现的。星儿把假钱拿出来给那老妈子,那老妈子一见那假钱,两眼冒光,抡起巴掌往那星儿脸上一顿狂扇,‘你这人可尽夫的婊子,竟然用假钱来搪塞老娘,你以为老娘就这样随便可以糊弄的?你真是太恶心了,难怪了,我收到的假钱是从你这儿来的,你给我赔'听得老妈子这么一数落,星儿忙把那假钱拿了回来,左瞧瞧右瞧瞧,‘不会吧,妈妈,我……'
‘你是说我冤枉你啦?那好,请让其他姐妹们过来作个证吧!到时,你的脸就丢大了。'
‘不,妈妈,您不要声张,不要声张。'
‘那好,我那里的假钱,你得赔!'
‘好,我赔。'
那老妈子一脸奸笑,蹬蹬蹬蹬地踏着屐走了出去,不一会又提着一个布袋蹬蹬蹬地赶了回来。
‘你来数数,有多少块假银元?'
星儿从那老妈子手中接过布袋子,布袋子沉甸甸的,她的心顿时慌了起来,这得有多少块银元呀?
‘你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数数?'
‘是,妈妈,星儿怯怯地打开那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块又一块的假银元,放在桌子上。她每掏出一块假钱,心里便咯噔咯噔地跳着。
‘数清楚了么?老娘还有事呢,耽搁老娘的生意,你也得赔。'
‘妈妈,您饶了我吧,这么多钱,我一辈子都没见过,我哪能赔得起呀?'
'你赔不起,还有你的家人,你不是还有两个妹妹么?用她们来赔!'
‘她们还小着呢‘
‘没关系的,'
'别,别这样,妈妈,我会想办法赔。'
‘那好,一个月为期,一个月之内还清,我只要本钱,一个月之后,你若是还不上,你是知道的,本加息,一分也不能少。'老妈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也知道老娘的脾气的,到时,别怪我翻脸无情。'
'妈妈,这,这!’
'这么子这,就这么定!'那老妈子把桌子上的假钱通通装进布袋子里,翘起臀,垫起脚,摇晃着脑袋,扬长而去。
星儿呆滞地站在那里,望着老妈子的背影,内心无比地焦虑,那秃头嫖客睡她一次,竟给她一个银元,让她感觉这本是无比的庆幸,他怎么这么大度。以后每次他的到来,她都报以他无比的温存,而他也非常慷慨地给她一个银元。这样持续了几夜,她也神光焕发。谁料老妈子的到来,彻底击碎了她的这一如梦的美幻,这个该死的秃头,用他的假钱,为她设下了这么一个无底的深渊。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害怕,躲在房子里嘤嘤嘤地哭泣。
‘这如何是好呀'星儿此后每日以泪洗面,无奈、无助像一张撕不破的大网,网得她精神崩溃。她想到外面去遛遛,她顺着春香楼的过道,无精打采地走着。当她经过一个厢房时,听到里面有人在荡笑,那荡笑的声音中,有那个烧成灰她都认识的那个秃头的人的笑声和那老妈子的奸笑声。她立定仔细一听,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声里,有自己的名字被他们反复的提起,他们谈话的大意也被她猜了个透:原来,这是由这对狗男女作了一个剧,那秃头先用假银元套住自己,那老妈子再用提成为幌子,设法把假银元的事抖了出来,将假银元全部推在自己身上,目的就是把自己的两个妹妹弄到春香楼来。
'看来星儿这婊子已无路可走,只能把她的两个妹妹乖乖送来了。哈哈,哈哈哈'老妈子的奸笑声,分外刺痛了星儿的神经。
嘭,星儿撞开了那厢房的门。
'你们,太毒了,你们。'星儿怒不可遏。
见到星儿,那对狗男女先是一惊,继而了马上镇定下来。
'星儿呀,我们也是为你着想,你在这里不是为了赚钱养你的妹妹么?让你的妹妹也到这儿来赚点钱,不是更好么?'那老妈子满脸堆笑。
‘你们,逼良为娼,反说还为我着想,你们太恶毒了。'星儿怒斥道。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星儿。'秃头也满脸奸笑。
星儿此时气得要炸了。‘你这该死的,用假钱来害我,害我!'
'这你就冤枉好人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假钱呀,我也是被骗的。'秃头一脸无辜。
星儿已忍无可忍,从门后操起一把笤帚,朝他们扔了过去。那秃头躲闪不及,咣当一声笤帚把正好砸在他的额头上。那秃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怒道:'你这婊子,还敢打人,我就叫你尝尝老子拳头的厉害。'说着,他一跃而起,奔向星儿,星儿已万念俱灰,任凭那秃头狠命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口中还叨叨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好了。'那老妈子不但不来劝解,反而也上前对星儿拳脚相加。不一会,星儿的鼻子、嘴和耳朵,都开始渗血,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渐渐地只有了出的气,没有了吸气。可那对狗男女还没有住手的迹象,变本加厉地暴打着她,直到她手脚开始僵硬,渐渐冰凉。
“别打了,要出人命了!”那老妈子发现不妙,才说话劝阻那秃头。那秃头这才意识到星儿已经冰消飞殒,停住了施暴。
'你装死吧!'秃头喘了喘气,'一个臭婊子,看你还敢不敢打我。'
‘不好,没气了。'老妈子显得惊慌起来。
‘慌什么慌,不就只是个妓女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把她扔了去喂鱼,就说她自己淹死的。'秃头镇定自若。
'唉,人都死了,那她妹妹的事,不就泡汤了么?'老妈子责怪那秃头说道。
‘别大惊小怪的,那我自有办法。'秃头狡黠地说,‘星儿没了,人死无对证,就不怕她爹娘撒赖了。就说星儿欠了我们的钱,拿她的妹妹来抵债。'
'那恐怕不行,毕竟人家的人都没了,说咱们落井下石。'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只要咱们把心一横,那两个小贱人,就是咱们招财的掌中之物了。’秃头笑嘻嘻地说。
'真是无毒不丈夫。'那老妈子戳了那秃头的鼻子,得意地说,‘这星儿怎么办?'
‘你准备一个麻袋,到了晚上,我们把她装进麻袋里,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她扔到河里,然后把她的一只鞋扔在岸边,作出她投河自尽的假像,不就完事了么?'
‘还是你鬼点子多,这事就这么定了。'诡异的荡笑从那老妈子传了出来。
……
夜,那是一个深沉的夜,没有了月亮和星星,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猛然划破黑洞的闪电、猛烈炸响的雷声、倾盆狂泻的雨水、狰狞怒号的凄风,把这夜渲染得十分恐怖阴森。狭长的街道上,水流横溢,如同呜泣的水,冲撞在街面上;房顶上肆虐着的水花汇成道道水柱,漂起一条条弧线后又重重地垂落下,与地面上狂躁不安的水流交汇,形成不绝的轰隆轰隆声。
这夜,世界的末日仿佛顷刻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