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秀才扫了一眼店老板,道:“外后生,你不懂,他懂。从这裘皮衣的毛色看,这是两匹狼的毛皮,而且还是一公一母,这一公一母的两匹狼正在交配,那毛色就特别艳,它们被人一箭射死了。那两个‘眼睛’,就是箭洞,那些珠珠,就是血迹啊!它俩正在交配,被人射死了,它们能甘心了?因此,就上了咒,谁穿谁死!你是这行当的匠人,会不知道这裘衣毛色虽艳,皮却是老旧的?这妖物不知害过几个人,埋过几个坟墓咧!”
这魏秀才说的,正是店老板打理这件裘皮衣时,看到的和所怀疑的。他听魏秀才说得凶险,当即对韩孝生说道:“行了,俺还你裘皮衣。只是俺闺女穿了喜欢,今天见你不来取,她已拿到城北的家里去了。俺明天一早就还你,但契约必须有,打理费20块,一分不能少!”
魏秀才见这桩纠纷就这样被他协调好了,便得意地离开这家店铺,沿着街回家去。他边走,还边摇头晃脑地哼唱着什么。韩孝生跑上前去,仔细一听,却是一首《钗头凤》:
裘衣咒,常显露,痴迷男女谁参透?颜欢笑,泪珠掉,哭哭笑笑,时常颠倒。恼恼恼!
哭不够,夜与昼,肝肠寸断形骸瘦。爱方表,恨又到,爱爱恨恨,真难预料。了了了!
韩孝生呆呆地站在街边的黑暗中,目送魏秀才离去。魏秀才的歌,似乎让他有所领悟。
韩孝生担心被警察抓住,不敢回学校去,又担心店老板变卦,因而又不敢走远了。他上次去徐厚德店铺领的“管家费”,口袋里还剩下20几块钱。因此,他就在修衣坊附近,找了一家旅店住了下来。
却说徐红玉跟梁开疆拜了堂之后,梁开疆接到军令离开了家,她一个人在新房里的床上坐着,本想拿出剪刀,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心里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韩孝生在她临死之前来看看她。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徐红玉有意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要做最后的“哀鸣”,那就是回顾和总结她的爱情经历。
她想,易笾琏非常想得到她处女的身子和她的心,但却伤害了她的身体,也撕碎了她的心,因此他什么也没得到。易笾琏的爹易官绶想占有她的身子,但他同样什么也没得到。那天过后,她恍惚明白,那个救她的表哥是荀化流,而并非易笾琏,心想,也许她表哥找了一个妓女去应付易官绶了吧?夜叉军官梁开疆想得到她,可他更想要的是她的身子,并不在意她的心。现在梁开疆救了她爹,有恩于她,她也只好践行自己的诺言,跟他拜了堂,成了亲。他名义上得到了她,但他永远也得不到她的身子和她的心。
她又想到了韩孝生。韩孝生也想得到她,她的心和她的身子,但他从没有向她索取过。她觉得自己也真傻,只会向他耍大小姐的脾气,却从未想过要把她的身子和心给他。好在她现在身子还是清白的。昨天,她就想把心给他,把清白的身子给他,可他没有来。今天,她仍然保有微弱的希望,希望他出现。她仍然可以将她的心给他,把她清白的身体给他。可他却迟迟不出现。
天黑了,丫鬟进来给她点灯,不久,又来叫她去吃她饭。她没有回答。外面传来了孟氏和王氏的嘲笑声:“哼,还耍甚大小姐脾气了!不吃拉倒,看她能撑得住几顿不吃?”“不吃也好,等老爷回来透她,喊劲也小些,省得俺们听了恶心!”“……”
门开了,柳氏进来,说道:“吃些吧。身子是自己的,折磨自己何苦来着?”
她回头,看了看柳氏,摇了摇头。柳氏转身离开。
最后,她断定韩孝生再也不会出现了,觉得该是时候了。她抬头看了看她的“嫁妆”——陪伴了她八年了的梳妆台,脚夫抬过来的时候,却将椅子绑在梳妆台的顶上。她又抬头看了看椅子的上方,恰是一根横向的房梁。她点了点头。她想起了林先生讲过的、奥地利诗人裴多菲·山多尔的《爱情、自由》诗来:
欢乐自由,为百物先。
吾以爱故,不惜舍身。
并乐蠲爱,为自由也。
她想,多少世人,舍了身,未必得到爱。而裴多菲为了自由,则舍弃了爱。她将要舍了身,得到了自由,得到了爱,太值得了!她为自己的思想结果感到高兴,感到自豪。她要与人分享这个结果,她要与她的爱人韩孝生分享这份快乐。她忽然见梳妆台上还绑着一个“文房四宝”的盒子,那是她表弟单筱珪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将“文房四宝”盒子取下来,打开,拿出砚台来,从桌面上的茶杯倒些茶水进去,拿起墨块来磨起来。她磨好了墨,摆好一张宣纸,提起毛笔,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写道:
致吾之所爱韩孝生:
茫茫人海,哪有爱情?也许有吧,“吾以爱故,不惜舍身”,爱情就是:当两个人相互倾诉爱情的那一刻,便决然离开人世。因此,我以为,昨天你不来见我是对的。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爱我超过自己的生命。而我,就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也将把我全部的爱情和清白的身体,完完整整奉献给你。我深信,这既是生命的永别,又是爱情的永恒。
爱你之徐红玉
写完,她又见梳妆台上还绑着一个红绢布包。那是她表哥荀化流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将这个红绢布包拿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幅白布!原来,今早荀化流来徐家为徐红玉送行时,原本没有带任何礼物。他路过一家布店,见一个红绢布包,就买了下来。其实,布店老板剩下五六尺白布头没卖出去,单摆在那里卖又不好看,就用一块红绢布包了起来,没想到荀化流连问都没问就买走了。
徐红玉扯出白布来一看,笑道:“嘻嘻,都齐了。”她将白布展开,从夹衣里取出剪刀来,将白布裁成两幅,然后打个结,连成一条长幅。
徐红玉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便将长幅白布扔到在床上去。进来的是柳氏。柳氏吃过晚饭,洗了脚,打算睡觉,见新房里的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徐红玉觉得柳氏不完全像孟氏和王氏,就拿起她刚写好的给韩孝生写的信,对柳氏说:“明天,要是有一个男人来哭我,就请你把这个给他。”说完,将信折起来,递给柳氏。
“有一个男人来哭你?”柳氏接过信,又看了一眼床上的长幅白布,似有所悟,接着说道:“你是幸福的。我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埋我呢。”说完,眨了眨湿润的眼睛,转身出去了。
徐红玉站起来,走到门背后,将房门反锁。她将剪刀绑在长幅白布的一头,将剪刀连着白布塞进夹衣口袋里。她爬上床,站到桌面上,然后上了梳妆台,颤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面,站起来。她从口袋里取出剪刀,一手抓住白布中间,将拴着剪刀一头的白布甩了两甩,然后朝房梁上抛去。剪刀带着白布,飞过房梁从另一侧落了下来。她伸手抓住剪刀,将白布两头扯齐,解下剪刀,扔到床上去。她将白布的两头打了一个结,双手将结扯紧扯牢,然后做了一个活套。她将活套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去,然后往下一跳,真是——
月貌花容娇小姐,
爹娘宠爱不知忧。
只因春日裘衣暖,
惹上夜叉祸到头。
携手逃亡贫贱友,
相濡以沫真情俦。
移情别恋贵公子,
得报哪知血泪流。
险恶人生心已死,
一根白练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