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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韩孝生已经在旅店的床上睡下，正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突然，他感到一阵凉风从他耳边吹过，接着，他便听到了“嘻嘻”两声空洞的笑声，他能分辨出，这是徐红玉的笑声，接着徐红玉幽幽说道：“你——来——看——我——”。这个声音从他耳边飘过，接着消逝而去。韩孝生忽然感到毛骨悚然，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点亮了油灯，坐在床边，从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块血迹斑斑的“爱的方帕”。在血迹斑斑之下，是徐红玉亲手绣出的字——
赠吾之所爱韩孝生
吾以爱故不惜舍身
徐红玉
他看着这“血染方帕”，想起，下午他从警察那里逃出来之后去见方嫂，方嫂说徐红玉写了张纸条给他。她写的什么呢？是让他去为她送行吗？是的，一定是。他没有去，她一定伤透了心。要不然，刚才，他怎么好像听见徐红玉说“你来看我”？可是，他以什么身份去看她呢？
他爱徐红玉，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徐红玉爱他吗？方帕上虽然上写着“赠吾之所爱韩孝生”，但那只是当时她为了逃避夜叉军官的逼婚，而做的“道具”而已。他爱徐红玉，却没有能力娶徐红玉，徐红玉也未必爱他，因此，像他这样条件的人，是不可以奢望得到爱情的。
他又想，他得不到爱情，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比自己社会地位高得多的女人。假如他就像他父亲那样，自己是长工，就找一个富家的丫鬟，社会地位相同，是不是就可以有爱情了呢？他父亲一年365天，有360天在徐家扛活，父亲和母亲一年见不了几次面，这样的生活能有爱情吗？对于生存都是大问题的人来说，他们之间也许也有爱情，但他们没有时间谈爱情，没有时间享受爱情，这样的爱情有其实也等于没有。
他爹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爹娘虽然是糟糠夫妻，但也很少吵架，甚至和富人家的“相敬如宾”也不相上下。但是从他记事起，他爹娘在一起，商量最多的就是如何挣钱、省钱、养家糊口，每天都为柴米油盐从早忙到黑。如果说他父母之间都没有爱情，那更不用说那些为了一文钱，一斤面，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的贫贱夫妻了。俗话说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就是这个道理吧？
他想，爱情，对于像他那样的普通人来说，就像徐红玉那件华丽而昂贵的裘皮衣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两个月前，他给徐红玉抄写了《诗经》中的《羔裘》一篇，则是表达了他对这种状况的反抗。然而现在他明白了，这种反抗是徒劳的。而对于那些生活富裕的人，却又像魏秀才说的和唱的那样，他们不愁得不到这华丽而昂贵的裘皮衣，然而，这“裘皮衣”却带有符咒，使他们哭笑颠倒，爱恨难料……
他一直坐到了深夜，才吹熄灯，再次睡下。
第二天，天刚亮，他便起床，离开了旅店，来到“富贵修衣坊”门前等候。一直等到八点多钟，修衣坊才开门。老板将那件裘皮衣放到柜台上，对韩孝生招手道：“外后生，这就是那件裘皮衣。契约呢？”
韩孝生将契约递给老板。老板皱着眉头，看了看这张被撕碎又粘起来的契约，跟他的契约存根对了一对，然后伸手过来道：“钱！”
韩孝生从口袋里掏出了20块大洋，放到了老板的手上。老板数了数钱，将钱放到柜子里去，然后将裘皮衣递给韩孝生，说：“行了，赶紧把这害人的东西拿走吧！”
韩孝生瞪了老板一眼，抱起裘皮衣，离开了修衣坊。他快步奔跑，要在军警出动之前，跑到梁开疆家去见徐红玉。不久，他就跑到了梁家门外。他看到梁家大门洞开，门口并无卫兵守卫。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抱着裘皮衣跑了进去。他看到前厅摆着一口棺材！
“你——来——啦——，”徐红玉的声音幽幽地飘进他的耳朵里。他顿时感到汗毛倒竖！他朝那棺材冲过去！棺材并没有上盖，里面躺着的就是他用生命爱着的人儿——徐红玉！
“玉——”他撕心裂肺地喊叫着，扑了上去！他将裘皮衣扔在棺材脚，跑到棺材头，抱起徐红玉拼命摇晃。
但是，任凭他摇晃，徐红玉终究没有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玉，俺来晚了……”他放下徐红玉，哭着，将裘皮衣盖在徐红玉的身上。
梁家上下折腾了大半夜，此时，大多数还在睡觉。只有柳氏，因为有徐红玉的交代，早早地起来，躲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当她听到外面韩孝生撕心裂肺的哭喊时，便拿着徐红玉的绝笔信，走了出来，看着韩孝生痛不欲生模样，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她将信递给韩孝生，说：“这是棺中的人儿留给你的。”
韩孝生接过信，打开，默默地读着。当他读完徐红玉的绝笔信，心中渐渐释然。他知道，关于爱情，徐红玉是对的。他用手擦干了泪水，从贴身上衣的口袋中掏出那块“血染方帕”，连同那信一起，在燃烧的蜡烛上点燃。只听呼的一声，一个火球跃上空中。
火球将韩孝生的大脑照亮，令他豁然开朗——
人世间也许真有爱情，那就是当相爱的两颗心碰撞到一起，瞬间便消失的情感和人生。
这就好比正电和负电碰撞到一起产生的放电，电光一闪，便什么都消失了，包括正电和负电本身一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用一道代数方程式表示爱情，那就是：1+(-1)=0。
这样的爱情，原本就是“无”，也就无所谓失去，这就是永恒。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老子说过，有生于无，又归于无，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韩孝生想，他深深地爱着徐红玉，徐红玉在她从这个世界消失的那一刻，终于表达了她对韩孝生的爱，他得到了她永恒的爱情。她已经消失，他也该消失了。
空中的火球引领着韩孝生，朝梁家的门外飘去。韩孝生微笑着，跟随着那火球，飘飘然出了梁家的大门。
韩孝生心里明白，那火球就是徐红玉，是徐红玉对他的爱情。他想跳上去，跟那火球融合。可是，他觉得还少了那么点能量。
梁开疆已经被韩孝生的哭声惊醒。他跑出来，指挥着士兵围追韩孝生。他们追出大门，来到大街上。梁开疆见韩孝生就要跑远，便从身边一个士兵的手中，抓过一杆长枪，打开保险，举枪瞄准韩孝生，扣动了扳机——“啪！”
韩孝生突然觉得，他也变成了一个火球，一下子便跃上了天空，跟空中的火球完全融合，只一闪，接着便永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上，真是——
生就痴情贫贱子，
家徒四壁不言愁。
只因恋上富家姐，
从此惹来大祸头。
携手逃亡爱未料，
相濡以沫情方稠。
爱人别恋贵公子，
独自曾经长泪流。
顿悟爱情身必死，
永恒一瞬获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