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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有记忆那会,父亲很可亲;懵懂时候,父亲很可敬。很多小孩子,在我们家门口玩时,我们就展开了“比爸”的游戏。
“我爸可厉害了,会打家具,会塑石膏像,会接电线,你们爸爸肯定没有我爸爸会的多!”
“你爸爸不行,还是俺爸厉害,俺爸会垒墙,会盖房子,会装修,没有房子人怎么活?所以还是俺爸爸最厉害。”
“瞎说!你说的这些俺爸都会,但俺爸还会盖楼,你爸会么,河南,河南你们知道吗?老远,老远啦,那里的大楼都是俺爸盖的,俺爸还会算卦呢,厉害不厉害?!”
这时我想起了下雨天,修自行车和补雨靴父亲,家里床底下的小铝剑,衣柜后面的土枪,便道:“论厉害,你们爸爸都不行!俺爸会什么?说出来吓死你们,听好了,我爸会修车,会修鞋,会铸铝锅、铝勺、铝剑等,我爸还会锔锅锔碗,好像玻璃杯都能锔呢,我爸还会造枪,会打野兔呢,还有,会讲故事呢,怎么样,你们爸爸都没我爸会的多吧?!”
那时,在我眼里,父亲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仿佛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可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发现父亲似乎很可怕。
第一次发现父亲可怕,还是在懵懂时候。有天,父亲带着我去南边本家的爷爷家玩。爷爷趁机说起了,东边邻居欺负他的事儿,大意好像是,东边邻居西墙坏了,看他是独身,修墙时便多占地方。东边邻居很倒霉的是,爷爷跟父亲正说着这事儿,回家了。两家中间的墙还没修好,留下半拉。父亲看到他后,就跳进他院子,跟他理论。三言两语,东边邻居便跟父亲吵吵上了。那人有些蛮不讲理,骂骂咧咧说父亲多管闲事儿。他们俩越吵声音越大。忽然,父亲停下来了,走到我面前说,让我先回家去。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父亲的我,有些傻了,呆在原地看接下来的一幕。
只见父亲操起扁担便朝那邻居挥舞而去。那人精瘦,反应也很灵敏,躲开了父亲挥舞,而且还抓住了父亲的扁担。我正暗暗为父亲担心会不会吃亏时,却见父亲猛地用力,那人就像死狗似的,啪嚓下,摔在了地上。然后父亲就歇斯底里痛数那人不是……
我感到父亲最可怕的,还是刚上二年级时那件事儿。
那天,父亲睡醒一觉烟瘾犯了,正好家里没烟了,便派我去小卖部买烟。我拿着钱到了街上,见到很多小朋友在做游戏,好像是老鹰抓小鸡儿,很热闹。他们缺人,喊我加入。我就兴冲冲跟他们玩起来了,刚开始我还想着,玩一会儿,只一会儿,一会就去买烟,可玩起来后,就将买烟事儿,忘到九霄云外了。两三小时过去了,太阳都要落山了。小伙伴纷纷散去,我也高高兴兴回家了。我回到屋里,父亲从床上坐起来,喊我过去。
“怎么这样久才回来,哎,我叫你干什么去来着?”父亲红着眼圈问我。
这时,我才恍然想起了买烟的事儿。
“买……买烟。”我说。
“买的烟呢?”
我看着父亲这样子有些害怕,便撒谎道:
“丢……丢了。”
“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父亲不依不饶地问。
“我……我找烟来。”我急中生智,自以为说了个很高明的谎。
“是吗?”父亲红红眼睛瞪着我,“我再问你一遍,你干什么去了?”
屋里安静得都能听到我自己心跳声,气氛严肃得仿佛是世界末日。
“买……买烟。”我更加害怕了。
接下来父亲若是大发雷霆,我反而也不是最害怕的,然而父亲偏偏没有发火,而是用一种平静得可怕语气道:“我明明看见你在和那些孩子玩,为什么要说谎?”
谎言被戳破了,我只好低头不语。我以为这件事儿到了这儿就结束了,毕竟不就是忘了买烟嘛,又说了个慌,多大点事儿,可万万没想到,夕阳西下,惨淡余晖下的父亲,叹了口气,无限感伤道:
“你玩就玩了,忘了买烟就忘了,可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骗爸爸,你这样爸爸很难过,很伤心……”
父亲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还有橘红色的光。我已不敢抬头看他。
“做人不能说谎,做错了就承认啊,爸爸又不会打你,也不会凶你,可你说谎性质就变了,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慌去圆。”父亲继续用悲伤语气说,“你这样爸爸真的伤心,记住,以后不要对爸爸说谎了。”
在那夕阳远去傍晚,父亲让我感到从未感受过的陌生,让我感到从未感到的可怕。
其实,父亲最最可怕,还不是这儿,而是给我辅导功课时候。
一年二年级,父亲不满足我成绩,平时没事儿就给我“补课”。 刚开始父亲似乎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儿子,你实在不会了就数手指头,五个加四个等于多少?我数了一遍手指道,九个。老爸很高兴,继续问我,八个加九个等于多少?这时我就为难了——手指头不够掰的啊。这时老爸说,儿子,你就用刚才我教你的加法,加一加看?先从八里面拿出一个给九,就变成了十,再把他们俩相加——等于多少?可我并不懂为什么要拿出一个,还要给来给去。老爸说,这是加法进位,二年级就要学的。他讲完,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又问我,二十五加三十八等于多少?我想了又想怎么加法进位来着?还是没有真正听懂啊。父亲见我还不明白,又说,儿子,那你不行还用刚才数数法子。我傻眼了,这两个大数,手指头和脚指头都用上,也不够啊。他又说,也可以用树枝代替,然后我在一堆树枝中得出了答案。可是,父亲见我还没学会加法进位,便不甘心,继续教起来,而且还更进一步,开始教我列算式。
“我刚才说的啥来着,先在本子上写下算式,二十五在上面,三十八在下面,左边别忘了加号……最重要的什么来?超过十要进位!……现在告诉我,结果等于多少?”
“五……五十三?”我算了会说。
“五十三?!怎么还是五十三?!你说说这加法进位,给你讲多少遍了?!”
“听好了,我再给你讲一遍!加法进位,其实很简单,就像八加九,八拿出一个给九,九变成十,再加起来就容易了,记住逢十进一……”
“你就用我说的法子算算,二十五加三十八等于多少?”
我算了会,怯怯地说:“七十三?”
“怎么就变成七十三了?!怎么加也加不出七十三啊!你说你咋这么笨?!你是我生的儿子吗?!这是随谁了啊?!脑袋是榆木疙瘩吗?!”父亲见怎么诱也诱不出想要结果,便有些急赤白脸。
这时旁边老妈狠狠剜了父亲一眼说:“他不是你儿子,难道是别人的不成?他笨随谁?你说他笨随谁,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多聪明似的?到现在都不会拼音,也还认不清颜色……”
在我妈对他揭老底下,父亲怒气稍稍收敛,然后又给我讲起加法进位。
“现在该会了吧?答案是多少?”父亲又出了个题目,让我算。
我算出了个结果,却不敢说了。
“没事,你说就行,这回我不凶你了,你说吧,算出什么就说什么,错了也没事,反正又不是在考试……”老爸收了情绪,温柔了许多,似乎真的不生气了。
“四……四十三。”我看着老爸说。
“四十三?!我的娘来!你是要气死我吗?!你用脚丫子想想也不能是四十三!赶紧的,你别在俺家了,俺家没这么笨小孩!你爱去谁家就去谁家!你给我说说,一遍遍的,你到底怎么算的,啊?!”
老爸摔了课本,大发雷霆。在他嘶吼声中,在他N+1次教导下,我真的听明白了。父亲再出题,让我算答案,可这是,我就更不敢说了。
“说啊,到底等于多少?就算错了,你好歹也有个数啊?”
“六十三。”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到底等于多少?
“等于多少?
“多少?”
我始终沉默不语,父亲终于又怒了。
“我怎么生出你样个儿子?问你也不说话,不长长不圆圆的,你是哑巴,还是聋子,啊?是不是哑巴,是不是聋子,你告诉我说?”
我被逼问急了,就摇头。
“二十五加三十八,这么简单都学不会?不就是六十三吗?你真是笨死了……”
“真的是六十三。”我心里偷偷说。
小学时候,我最痛恨三类题目。一类是两列火车背道而驰或相向而行问题;另一类便是水池问题——非要一个水龙头进水,一个水龙头放水,闲的吗?还有一类就是附加题,这种题都很难。父亲一遍遍给我讲解这些题目,可我就是听不懂,有时开始我还有点明白,在他攥拳瞪眼下,我越发不敢确定,就越发糊涂。可父亲有些执拗,一遍遍讲,似乎非让我弄明白不可。
“这个题目有那么难吗?不就是背道而驰,两列火车速度相抵消?!
“我讲这么多遍,你现在明白了不?还不明白?来,来,你给我说哪里不明白?
“啊?说话啊,我在问你哪里不明白,你哪里不明白?都搞不明白了吗?!
“那我一句句来,火车站有两辆火车,有一天这两辆火车背道而驰……这句话明白吧?没有不懂的吧?好我们来看第二句……”
“怎么现在还不会!你脑子装的什么?你就不会转转吗?你看……唉!你自己想去吧!想不明白,今晚别睡觉!”父亲最后说。
那时父亲给我讲题,只要脸色不好,或我做了重大错事儿,他质问我时,我从来都以沉默应对。无论他怎么问,我都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了,又会带来一顿凶。
幸好,在一年级下班学期,父亲就去泰安二姑那边开拖拉机,干拉石料活去了,直到四年级时,才回来。一年中,父亲很少回家。但是,冬天太冷,石料无法开采,父亲就会回家待着。因此,每年冬天都是我最难熬的日子。还好,冬天来了,春天也不远了。父亲走后,妈妈基本管不住我。妈妈最常用法子是,拿父亲吓唬我你就玩吧,我不管,反正过年考不好,拿不了奖状,你爸回来,看怎么收拾你。这样的话说多了,威力就会失效。何况,我感觉过年还早着呢,玩一天是一天,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成绩就会慢慢滑下来了。
父亲每次回家,我都感觉跟发生了灾难似的。他回家那段时间,我玩闹的心就会收敛许多,成绩就会蹭地上去。所以,我成绩总是时好时坏,涨涨落落。到底,二年级老师把我打造成了“学模”,又有父亲这紧箍,成绩虽起起伏伏,总体还说得过去。一年级没有得奖状。但二年级得了两个奖状,因此在家在父亲那边,还交代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