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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穷，父亲总把原因归咎于命运乖蹇——爷爷生病，姥姥早逝，姥爷抽不开身，那人也不帮忙照看孩子，以及我的特殊情况……一系列打击，让我们家一直处于温饱边缘。
不能不说，的确有那样客观原因。
小时候，我总是不能明白，那个人怎么会不帮自己儿子，却去投奔女儿家？父亲说，她是从邻居家取得的“真经”。老宅子那里有位邻居家，老两口从年轻时就脾气不合，整天吵嘴拌架，儿子们成家立业后，他们俩反而闹得更厉害了，不得已，只能分开单过。他们有两个儿子，抓阄决定谁跟谁，结果是，老太太跟了大儿子过活，老头儿跟着二儿子过日子，从此各不相欠各过各的。却说大儿子在水利局工作，是工人，一个孩子，家里经济条件自然好；二儿子在家务农，家里穷不说，孩子还多。老太太吃得好、喝得好，整天满面红光在街上闲逛；老头儿就不行了，吃不好，喝不好，每天还要给二儿子看那些孩子、干农活，有点好东西，也舍不得吃，留着给孙子、孙女。他们俩“待遇”，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就是从那时候起，那个人“看明白”了人生；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决定哪个儿女有本事就跟谁；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认准了工人这块牌子，让二姑和三姑都找了当煤炭工人的对象。三姑出嫁后，没多久，她死心塌地追随三女儿去了。所以她才干出那样决绝事儿。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邻居家老两口分开，是因为吵架，没法子，可她当娘的，怎么能忍心背弃自己儿子？怎会为了自己享清福，而眼睁睁看着儿子生活困顿呢？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可是，天下就是有你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存在！
以上，是父亲对那个人行为的理解和解读。后来，我还听到另个版本，她为什么会弃我们家而去。剧情有点反转。
我大学在泰安读的。二姑家也是泰安的。大二寒假时候，我去二姑家玩。那时，那个人已经转场到了二姑家。顺便说下，那个人不是一心扑在三姑家吗？将几乎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作“投名状”，在三姑家帮忙看孩子、洗衣、做饭，原本打算在三姑家颐养天年。可等到上了小学，三姑便去济南找姑父干活去了。那个人算是被“赶”出来了。三姑为了“躲”她，很多年，过年都不回家。她只好赖在亲戚中最富裕二姑家了。中午时分，那个人见我去了，从被窝里端坐起来，让二姑烫了一包牛奶，还问我喝不喝，然后又吃下了好几个橘子，磨磨蹭蹭才起床。她看到我似乎很高兴，一个劲儿问东问西，问那些老邻居怎么样了，谁谁还活着吗，谁谁家小子干什么了，谁谁家姑娘出嫁了吗，生娃了吗，我嗯嗯哈哈答着。后来她终于问够了，便开始“讲古”，讲以前她受过的苦日子，讲以前邻居故事，东榔头西棒槌，陈芝麻烂谷子，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说起了父亲。
“人嘛！从小看大！”她用很“导师”语气道，“他，打从小看着就不行，坐在门槛上，羞羞索索，不吱声还怕人！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指望他这块云彩下雨……”
他就是指我父亲。那个下午，她唠叨了不知多少遍“不指望他这块云彩下雨”。二姑出去喂猪了。旁边蜂窝煤炉子上的水壶的水开得哗哗作响，她风雨不动安如山。我提了水壶依次倒入暖壶里，趁着水热，洗刷起刚才我们吃饭的碗筷，没有搭话。
她在我面前抛出“云彩下雨”理论，无非为她背弃儿子行为开脱。她那句话潜台词，似乎在说，很多年前，我就看出你爹混不出吃的，所以我才不跟着他，看，当年选择多么没错！这些年我们家始终贫穷，您的眼光还真不错呵！我在想，到底是父亲真的没本事，导致了我们家困顿，还是她觉得我父亲没本事，不帮扶，才使得我父亲真的没本事起来？从客观角度讲，我怀疑是后者逻辑关系。毕竟平凡之人，哪有多少通天彻地大本事？农村人过好日子，怎能离开家人、亲人的帮扶？退一步说，即便父亲真没本事，当娘的又怎能忍心背弃儿子？这就是你当娘背弃儿子的理由？！
父亲常抱怨命运的多舛，无人相助，以至生活困顿。但是从主观上讲，却跟父亲不够“霸气”性格有关。人性中很悲凉的是，当你没有出息时，周围的人都会瞧不起你。气势弱下了，你可能就会越发落寞。父亲最大悲哀，不是没有出息，也不是性格上的缺陷，而是遇到了自私到没有人性的母亲——她像路人那般，很现实地瞧着父亲，然后毫不留情地加入了周围人行列。命运，是弱者的借口；运气，是强者的自谦。抛却那个人罕见的无情外，父亲的命运，在坐在门槛时，就由父亲性格决定好了。即便命运起初有诸多巧合和捉弄，可我们家后来困顿一直没能好转，也跟父亲性格密不可分。
小时候，父亲是位让我感到很自豪的父亲——他志向远大，非比常人。父亲似乎是个很有理想的人。他常常对我们说，他不会给别人打一辈子工，他要创业，自己当老板。起初我笃信父亲的话，笃信父亲早晚会成功。
小学时候，父亲带着我去舅舅家走亲戚时，就听他对舅舅说，有个好买卖，在舅舅村离办个废品收购站，指定能赚钱，毕竟十里八村还没废品收购站，而舅舅的村子，以前是个乡，地理位置优越。父亲说过这话，过了两年，我上初中时，舅舅村里果然出现了废品收购站。直至今日，人家都还在营业。我去反问父亲，当初就发现了商机，怎么没去做。父亲说，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苍蝇趴在铜锣上——看着是块金子，可惜举不起来。
有一年，猪肉特别便宜，父亲打起了养猪主意。那时父亲在外打工，给母亲打电话，要我母亲在村里多买点猪仔，他准备借此机会大干一场。因为他认为，猪肉价格已经掉到最低点，养猪大赔，许多养殖大户都已纷纷清栏，大贱之后必是大贵，让我妈赶紧把废弃多年的猪圈整理出来，还不够，还要在村外建养殖场……我妈以猪圈不好收拾，难以防盗，买不到猪仔，不想伺候猪等等理由推掉了。父亲一遍遍打电话，嫌母亲不跟他一条心，不听他的，说，到过年回来，他自己弄这套东西。可是，等他过年回来，问了几户人家，不好买猪仔，又打听了下建养猪场手续，就不了了之了。一年多后，猪肉价格果然大涨。
那时我暗暗佩服父亲眼光独到。我想起小时候，他跟我说过，农村以后就会流行彩电，黑白电视机马上就要淘汰了；他还说过，现在科学家研究出了磁悬浮技术，利用磁力将火车悬浮起来，磨损小提速快维修成本低；说，轿车已经搞出自动换挡技术，马上就要普及了，以后的车只要加油门就可以了，还说电脑很快要进入千家万户了……我听着这些东西感觉遥远得要命，可后来生活中，那些“预言”果然慢慢实现了或者越来越热，愈加佩服父亲“高瞻远瞩”。于此，我也笃信父亲一定会像他说的那样，早晚有天会创业成功。可再后来，我就发现父亲离成功似乎很遥远。
又有一年，父亲打工回来，给我们“安利”糖化饲料。他说，这是一种新型储存饲料法子，在淄博那边已流行很多年，技术简单、成熟，只要将玉米秸剁成两三厘米，撒点尿素，放在地窖贮存起来就行了，纤维转化为糖分，动物爱吃，易消化，饲料利用率高，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玉米秸遍地都是，没人要，用来养羊一本万利。养羊跟养猪或其他家畜不同，价格历年稳定，若用糖化饲料养羊，也不用出去放。父亲计划，养养百十来头羊，估算了饲料的量，以及地窖的大小，又摩拳擦掌起来。
做糖化饲料，当然不能盲目，要先做试验。放寒假后，我看到了父亲的试验——后院里密封土堆得犹如坟堆儿大小，看那地窖口，约莫有一个平方样子。我禁不住皱眉，这么小地窖，能存储多少玉米秸，试验效果能好吗？父亲说，后院土太难挖了，下面尽是石头，往下也就挖了一米多，不过是做试验，没事的。后来我又问父亲，糖化饲料怎么样了，父亲没说成功，也没说不成功，只说，地窖一部分玉米秸已经糜烂，可能没密封好缘故，还有大部分没有烂，玉米秸呈现绿色，还不错，可给了邻居家羊吃，发现羊并不爱吃，可能是玉米秸上有发酵酸腐味。我怀疑，试验有问题，糖化饲料没做好。父亲表示，他也不知道，让我抽空查查这方面资料。可惜我没查到这方面可靠信息，只好说，不行就去淄博那边学学，反正那边也有亲戚。父亲说，这事儿以后再说吧。从此这事儿以后再也没有以后了。
父亲后来从工友那里弄了几株罗布麻，养在花盆里，让我妈好生照应着。父亲又一番分析说，现在人生活条件好了，健康却出现问题了，很多人过度肥胖，出现“三高”问题，甚至有低龄化趋势。“三高”看似不算病，实际非常危险，不定什么时候就诱发心脑血管疾病，除了癌症，现在心脑血管疾病成为了人类死亡的第一大杀手……而新疆罗布麻可以有效降低血压，现在市场上已悄悄流行起了罗布麻茶，所以市场前景巨大，若大规模种植罗布麻，发家不是梦云云。
父亲罗布麻梦，最终还是断了。罗布麻长势良好，可到了冬天，气温严寒，父亲防止它们冻死，指示母亲将那些盆盆罐罐放进存储地瓜的地窖中。来年，那些花盆中的罗布麻，从地窖端出来，只有一把枯草在风中摇曳。父亲埋怨母亲不会照顾，说，家里的狗都能被她喂得瘦骨嶙峋，养个王八估计都能养死……
父亲还琢磨过养土元，喂獭兔，种紫薯，种胡麻等等。我常常惊讶于父亲想法百出，我也常常惊讶于父亲常常有想法。我在心里给他下了这样结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没有行动力，再好想法都是空谈。于是，我对父亲“创业梦”不看好。
在某个成长阶段，我很讨厌父亲夸夸其谈，所以，在走亲戚时，父亲有多健谈，我就有多沉默。我曾暗暗发誓，言必行，行必果，越发认为，多说无益。这也成为了我后来沉默寡言原因之一。当然这些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