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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褪去了暑假刚开始时的那一分欢愉,越发担忧起来:为什么成绩还没出来,难道是我没考中?若没考上我又该怎么办?终于在一天雨后下午,旋庄中学一位叫“老哈”的老师,叩开了我们家大门。
这位老师说起来还是父亲小学同学,本村的,教数学。不过他并没有教过我,应该也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因为他上数学课时,总是喜欢在一句话后面带上“哈”,比如,同学们看黑板哈,老师要在这里画条线哈……据张超他们那届某个无聊同学,不完全统计,“老哈”老师一节课总共说了一百五十多个哈。从此他在学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是王博同学哈?你考上高中了哈。”老哈老师站在我们家破烂大门前如是说。
随后老哈老师又对我说,一个星期后去学校拿成绩哈,还要准备多少高中学费,到时交给学校,再由学校统一交给高中学校云云。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去旋庄中学交高中学费那天,天色灰蒙,也是刚下过小雨。我不知道为何每逢重要日子,总会遇上雨天。
那天去了学校,我才知道,今年中考我们一班考上了十名同学,而二班只考上了三名同学,都是一中。一直以来我们都有这样错觉:一班学生要比二班好。今天这点似乎得到印证。其实,我们这个小学校不分重点与非重点班。二班是因为报考一中同学太多而又落考。我们班只有魏谦考上了一中,其他都是十三中的。
我去校长办公室看成绩交学费时,蒋校长说着道喜的话,政治老师兼副校长邵朝华却说:
“你知道这次哪科成绩考得最好不?”邵朝华仰着黑脸嘿嘿笑道。
我瞅着桌上成绩单:语文,71;数学,66;英语……政治,37;历史,33;总分395分。在所有科目中,只有满分七十分政治,我勉强考及格了,其他科目基本都在及格边缘以下。没想到,只有讨厌的老师教的讨厌政治及格了,真是莫大讽刺。邵朝华一脸骄傲样子,说出这个事实,好似在说,是他教得好。我笑笑没说话。总成绩真的好差啊。以前没仔细或说没敢于正视这样成绩。到底是考上高中了,我安慰自己说。
将近三个月暑假到来了。不上学生活似乎是单调的,每天我依然要照看弟弟,每天依然看电视到很晚,看到屏幕里出现一片雪花,却是很轻松。暑假里我终于将喜爱的《小鱼儿与花无缺》一集集看完了,聪明绝顶小鱼儿最后挫败了最终大坏人江玉燕阴谋,可是,没有了可爱小仙女,没有了爱他深沉苏樱,江湖,只剩下寂寞。
临近开学那几天,我忽然忧愁起来:到那天我怎么去高中呢?父亲在外打工,妈妈晕车又只能在家看弟弟,而自己去县城次数屈指可数,连去县城走哪条路都摸不清,更没有独自坐客车经验,村里客车是几点的,到了县城汽车站出了门又该怎么走?真是愁煞人!我感到自己在同龄人中,太落伍了,同桌马玉华有摩托车,经常进城,经常逛超市,同村司彦帅也不用说,哪里是哪条街,哪条街上有网吧,也熟悉得很,就连王建和贺佳强在联华超市都轻松自如……还有,开学那天,要带哪些东西呢,虽然录取通知书上说了,到时发放床垫、褥子、被单、暖壶等生活用具,是不是也要带些毛毯、衣服、鞋子之类的,那么大包东西又该怎么带去,难道用盛化肥袋子带去吗,这也太丢人了吧。这些小小问题,却是天大烦恼。
开学前两天,如何带东西和去学校,终于得到解决。母亲在集市上,买了个蛇皮袋子,东西放在里面,倒是体面些了。母亲又听说刘凯和刘惠要去县城上初中,我们仨同天开学,刘惠爸爸也就是刘凯叔叔,会开三轮车送他们。母亲已跟刘惠爸爸说好,到时捎上我。
开学那天,一向习惯睡懒觉的我早早起来了。母亲起的更早,烧好了鸡蛋汤。可我只喝了几口就喝不下了,母亲鸡蛋汤很难喝,满碗都是鸡蛋,上面还飘着厚厚油花儿,最主要的是心中烦恼。我无端担心起,万一刘惠爸爸临时有事儿,不送我们仨了怎么办,或者刘惠爸爸把我忘了已经出发了怎么办,到了学校,我又被分到哪个班,如何报到,班主任又是怎样的,会被分到哪个宿舍,去哪里办饭卡,去哪里打水,同学和舍友又是些怎样的人,好不好相处,想想,满目皆是陌生,真的好想有个人带我去学校啊!
可是我知道,没有。这些只能是我独自面对。
妈妈还在旁唠叨。我压着性子,嗯嗯哈哈答应着,最后在她千叮咛万嘱咐中,背上鼓囊囊书包,提上满满蛇皮袋子去了刘凯家。刘凯妈妈刚起床,还没做饭,说刘凯叔一会就来,先让我等会。无端猜测,终于在我心里落地了。可这时母亲抱着弟弟追来了。
“毛毯你拿了没有,学校发床垫、褥子是不是?
“要不要再带个被单子,晚上要是冷呢?
“你带的衣服,够不够?要不再拿两身?
“学校有热水吗?真的发暖壶?要不还是从家里带个个把,用不着再拿回来就是了。
“你带的钱够不够,只是军训十天?要是军训完了不让回来呢,高中不是一个月才让回家吗,再多带点钱吧,俗话说穷家富路?
“你去了要好好学习,不要跟同学闹矛盾,不要跟人家打架,咱家不比人家,穷门独户。
“回来时,坐卞桥的车,那车是通咱们村子,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去车站,到时就跟同学一块,你们同学也不知道的话,多问问城里的人,问话时要礼貌……
“刚才你吃饱了吗?要不回家再吃点吧?我在这里给你候着。”
这些问题我已经回答了不下十遍了,终于发火道:
“你有完没完?!没事赶紧回家!别在这里烦我!”
我妈终于抱着弟弟走了。临走时我妈说我,是“狼崽子脾气”。刘凯叔叔终于开车来了,刘惠坐在前面驾驶室里,我和刘凯坐在后面车斗里。三轮车一路颠簸,去了县城。刘惠考上了一中。刘凯可能没考好或者没好好学,跟我一样,去十三中。顺便说下,原本跟刘凯和刘惠同龄,同样要上初中刘鹏,却被他妈妈安排去了别的学校。那个学校,既不是邻村旋庄中学,也非我们镇上中学,更不是县城里的中学,而是路途比去县城和镇上还遥远的、教学质量也平平的临镇中学。这个安排在当时我看来,真是匪夷所思。
下了三轮车,我发现入学新同学,满眼都是。他们也是大包小提溜,拎着,扛着,提着,很多我这样蛇皮袋子,个别行李箱,还有许多扛着化肥袋子来了。我看了看手中袋子,觉得,嗯,还不算丢人。我和刘凯进了校门,在曾经张贴考场地方,贴着分班名单。我在“高一九班”那里,找到了自己名字。刘凯也找到了自己班级。然后我们俩就此分开。
高一九班铁牌子前,一排桌子还有一位老师。那个身材魁梧、肥头大耳、嘴上有颗痣、戴眼镜的老师,递给我一张名单,让我在上面签上字,又给我开了宿舍单子和物品发放单据,便说报到这样就完了。这胖老师是谁呢,会不会是我们班主任?谁知道呢,反正原本愁绪的报到就这样简单地弄完了。
那老师还说,要我找个地歇会,一会去食堂二楼领物品,然后再给我们安排宿舍。老师没说一会到底多久,我提着蛇皮袋子也不敢走远,只好在旁边南教学楼阴凉处,蹲着,有些安心又有些茫然地看着闹哄哄人来人往。这时,我忽然发现旁边同样等待的伙计好像有点眼熟。他瘦高个,尖下巴,我们好像同学过,三年级?他叫什么来着?我只记起他父亲是我们学校老师,酒糟鼻,大嗓门。那时他已是很高个子,每天蜷缩在父亲自行车横梁上来上学。后来他们父子俩都不来学校了,听说他父亲退休了,他也转学了,去了县城上学。我跟他攀谈起来,他果然就是我三年级同学,名字叫刘国。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小学同学,倍感亲切,不过,又有些惊讶,印象里老师的孩子,一般学习都很好,何况又早早来县城上学,怎么现在也来十三中了呢?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我问他班级,他说十二班,心下忽然很是失落。
我们俩聊了会就无话可说了,默然相待,毕竟三年级时我们也不熟。我无聊地打量着四周入学新生,却一位也没发现曾经初中同学。日头慢慢爬上当空,我穿着白色丝绸滑感的印着金龙的短袖,外加半旧不新的卡其马裤,脚蹬老布鞋,满身汗涔涔,有些焦灼。我第一次穿白色短袖,以前总没自信能驾驭这种鲜亮衣服,可今天到底不同了,是来县城上高中,想在同学之间留下好的第一印象,是以穿来,心下却惴惴不安。我看着周围同学,他们穿着各异,可很多一看穿得就是名牌或店里衣服,虽然我并不懂牌子,新潮和洋气却盖不住,这些同学一看就是城里的或家境好的;也有一些跟我差不多,猛然看似乎有些洋气,仔细瞧却掩不住土气,大概都是来自农村。我突然很后悔这样打扮了,尤其穿金龙白色短袖,因为这件短袖并不是自个的,依然是姨家表哥穿过的,虽然他没怎么穿,可已是两三年前流行过的样式。离家前我自以为穿了件很时髦衣服,到了学校才发觉多么可笑。我感觉自己这点小心思也能被他们一眼瞧出,包括短袖的“秘密”,于是如芒在背。
快到十一点时候,老师终于喊我们排队领物资了。我费劲地拎着蛇皮袋子,亦步亦趋跟着队伍排队去食堂二楼。长长队伍,我找了一圈,却也没有看见熟悉同学,只有刚上楼时看到有个女孩背影很像柏玲,却一晃而过。我看到前面有个长得跟四年级同桌很相像同学:同样是国字形大脸盘,同样细皮嫩肉,同样个头比我高大,同样头发有点自然卷。我却知道不会是曾经同桌,因为他在四年级留级了,又赶上六年制,现在比我低两个年级呢。可我觉得亲近,便搭讪起来,却得到一个意外惊喜:他也是九班的。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位高中同班同学。还没得及多说,就轮到我们俩领东西了。床垫、被单、枕头、凉席、暖壶等等,一大摞,我抱着这些东西,勉强提起蛇皮袋子,艰难地跟他一块下楼。我们俩和另外几个同学,又被胖胖老师带到了宿舍五楼。放下东西,我感觉自己都快虚脱了。六张床,上下铺,上面床位加上西边中间下铺,已经铺上床垫了。人家早一天就来了。我稍稍休息了下,在西边门口下铺那草草也铺上了自己东西。刚认识的同学,当然跟我在一个宿舍。我有些羡慕他,因为他父亲一直在旁边,排队、拿东西、铺床包括后来办餐卡,都有他父亲帮忙,基本不用他动手,一切好像都是那样轻松。
就餐卡我还是第一次办,往小屋子电脑上瞅了眼。
“你也姓王啊?”我问。
“是的,王一栋,你呢?”
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彼此姓名。
这些忙活完已经中午了。高年级同学已经吃过饭了。我看着食堂那些剩菜,只要了份豆角和两个馒头,菜一块五,馒头两毛一个,价格倒也便宜,可味道简直味同嚼蜡:没油,没盐,更没味精什么的,而且豆角也炒得半生不熟。我忍着吐吃完了午餐。
“以后你们俩就是同学了,好好相处,不要闹架。”王一栋父亲临走时嘱咐我们说。
王一栋闷闷的,没有说话。于是我赶忙接过话茬:
“哪能呢,不会,不会的,放心吧叔,慢走呀。”
我说的是真心话。王一栋并不是那种咋咋呼呼性格,跟我似乎很“对脾气”,以后我们应该会是很好的朋友,说不定是三年好朋友呢,怎么会打架呢,就算以后有点小矛盾,吵吵闹闹也很正常,至于他父亲担心的那种动手打架,是不可能的。但凡是我讨厌的人,最多不理就是了。
宿舍里有几个同学在床上躺着。我观察到,跟我打对头,中间下铺同学是个瘦高个,尖下巴,长脸,长头发,在刚才我跟王一栋父亲说话时,发出很不耐烦声音,大概是影响了他休息,可大家都是刚来,怎么着就不能忍忍,可见他可能不太好相处?我对面下铺,也是个瘦高个,漫长脸,面相看起来挺和善,刚才王一栋上床时说要踩他床,他连连说没事儿,这同学大概不难相处?我斜对角上铺,一块被老师领进来的那同学,个头矮矮,瓜子脸,皮肤白净,留着毛刺,也有些闷,应该是老实孩子。还有,我上铺打对头的那同学,也是小矮个,四方脸,看起来也像好孩子。其他床上还没来人。
我看到舍友们个头,心里放心了大半,就像初一入校那般想:
就他们这点个子,闹矛盾,真要动手也怯不哪里去!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还没睡着,时间就到下午三点了。我和王一栋相约去操场。因为胖胖老师说了,下午三点去操场集合。老师念了我们名字,又按高矮个排队,女生在前排,男生都在后面。我在宿舍里个头还算可以,可在班里却在男生第一排。胖胖老师又说了恭喜我们上高中云云,然后又让我们挑了合身迷彩服,后来便就地解散了。操场上各个班都在,我还是没有遇到曾经初中同学。
下午吃过饭,我和王一栋又仔细整理床铺,打完开水,去校园小超市买了些东西,比如手巾、洗衣服、衣服架等等,收拾完,已经八九点了,累得很。舍友都来了,大家却不熟悉,便各自躺在床上休息。口渴了,在超市我没舍得买玻璃杯,便拿出学校发的塑料杯,用开水烫了两次,倒上水,凉透了,可喝起来还是有股淡淡塑料味,我忽然怀念起在家日子,若在家,这会儿还正看着电视呢吧,尽管那是黑白的;若在家也不会如此折腾;若在家也不用吃没油盐饭菜喝塑料味开水吧,还是在家好哇!
不管怎么说,这天终于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