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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将近四个小时的车，我才到了杨俊超家。
在这之前我就知道他们市是山东省的穷市。他们市穷名又以他们县为最。当我走进他们村子时，还是被眼前场景触动。简单说，他们村跟同样以穷闻名我们县下的我们村相比，就像我们村九十年代。他们村里大部分还是瓦房，只有星星点点水泥平房，显示着现代农村气息。这是一眼就能看出穷气的村子。杨俊超家就在刚进村的地方，不是瓦房，却是水泥平房。
我见到了曾彼此有过一次通话的杨俊超母亲。他母亲看起来有七十多岁，头发近乎全白，身材消瘦，个头应是不矮，却有些佝偻腰，满脸褶皱。表明身份后，他母亲倒让我进家门了。屋里陈设并没有想象中简单，沙发，茶几，装饰墙，不知多少寸大液晶电视，甚至客厅一角还摆着冰柜，总之跟他们村貌不相称的很城市的摆设，屋里也打扫得一尘不染。他母亲步履迟缓，即便我一再要求不要张罗，还是冲了茶水。他母亲嗓音依旧如那次我们通话时那般沙哑低沉。那次我们通话是因为杨俊超手机坏了大半年，没钱买新手机，只好将手机卡放到我爬山丢了后临时买的山寨双卡双待手机上。我们简单聊了两句后，终究还是要提起杨俊超。大娘脸色阴沉，嘶哑声音只一遍遍说：
“霞霞不愿意就不愿意，彩礼不还也不还了，还要做出那种事，非把俺儿子气成这样子……”
说着，说着，大娘浑浊眼珠忍不住滚出眼泪。我只好用“想开着”、“结果还没出”等自己都安慰不了的话劝慰大娘，然后只问了杨俊超现在所在地方，不敢再多问。临走前，我在他家茶几下偷偷放了两千块钱。他母亲关上屋门送我那刻，我心某个地方被揪得不能自已。这样明亮宽敞大房子，以后恐怕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住了。这房子真是太大了！
从他村里出来，我驱车直奔杨俊超关押地方。在县城吃了饭，我从旁边食客交谈中，从他母亲只言片语中，大概拼凑出了杨俊超点点过往。
杨俊超是他们村有名的贫困户。因为他父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就生病去世了。他有三个姐姐。他母亲独自拉扯着他们兄妹四个人，没有再嫁。农村人没有其他本事，也没什么出路，除却种地就是种地。他母亲就是靠种地养活了他们兄妹四人。一个农村妇女带着四个孩子，还要种地，那种艰辛可以想象。幸好，那时杨俊超大姐已是半大孩子，父亲去世后，也就不上学了，帮着母亲做做饭，带带弟弟妹妹，还要帮着放羊。养羊是他们家那时唯一的家庭经济来源。毕竟种地只够温饱。后来大姐出嫁，二姐就帮母亲操持家务，再后来就是三姐出嫁。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三个姐姐嫁得都是平常人家，也没太多能力资助他们家。他母亲就独自操场家业。快六十的人了，常常干活天明忙到天黑。就这样他母亲自供他，供他上初中，上高中，后来又上了大学。
杨俊超上高中时候，母亲身体已不太好，干不了地里活了，只能靠着放羊维持生计。杨俊超上大学那会，据说，家里小鸡下了鸡蛋，她母亲都舍不得吃一个，攒着，攒够一灰布盖，踮着脚，背到集市上，卖了鸡蛋给他攒点生活费。这就是杨俊超生活异常节省原因吧。他母亲极度省吃俭用，杨俊超寒暑假又打工自己赚学费，很多年积攒下来，终于攒了些钱，然后又七凑八凑才盖了现在水泥房子。他母亲想，只有盖了房子将来才好给杨俊超娶媳妇。杨俊超考上大学那天，他母亲高兴坏了，随即又犯了大愁，因为盖完房子，家里已拉下亏空，哪里还拿得出那么多学费。不过，他母亲也下定决心，就是去卖血也要供杨俊超上大学。后来东拼西凑还是凑齐了大学第一年学费。然后杨俊超咬牙上了四年艰难的大学。
其实，杨俊超早就想过大学四年母亲将会多么艰难。所以第一年高考失利后，杨俊超想都没有想就出去打工了。高中生出去打工能干什么？保安、服务员，可这些工作工资都不高，工地上的活，又干不了。在外面干了有半年，杨俊超就回家了。母亲觉得杨俊超以后打工终究不是个办法，到底要学点技术，便托人在村里给他找个师傅，让他学厨子。关于他学厨子故事，已在人们口中广为传播，似乎成为他性格标签。
据说，当时他母亲为了让他拜师，就给了那厨师师傅送去一“礼篮”——所谓“礼篮”，就是长约半米宽、厚有十多公分、宽有七八公分、重十到二十斤不等一块猪肉。在农村这是新亲或拜师学艺必不可少较重的礼了。杨俊超就此跟着那位厨师学起了厨子。可他不到半年就又不干了。毕竟学厨师也没那么容易，刚开始刷盘子洗碗，后来他只学到了切菜地步就不干了，因为这是个伺候人行当，要看人脸色，最重要是，现在都是酒店，农村厨师就好比乡下理发店，手艺老套，上不了台面，实在看不到前途。杨俊超又晃荡了半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重返学校，复读。毕竟只有大学才是农村人最好最快速的出路。
却说回学校前，杨俊超去了师傅家里，说不跟师傅学手艺了，所以当初那个礼篮就该还给他们家。他那师傅人还不错，自觉不再教他手艺，吃礼篮也是理亏，便满口答应了，可“礼篮”已吃了，总不能再打个礼篮还回去，不是样子，便问杨俊超当初礼篮花了多少钱，如数退给了他钱。回到学校后，杨俊超奋发学习，最后终于考上了大学。
杨俊超上大学那会，他母亲只能放羊。放羊可不是个令人尊敬的活，因为羊不听话，一不留神，那些羊就会糟蹋田里庄稼。他母亲年纪大了，常常追不上羊，吃人家庄稼也是常有的事。杨俊超刚考上大学那会，他们家在村里突然受尊敬了一会子，后来村里考上大学孩子越来越多，大学早就在村民心中贬值了，而且这些年他家羊没少吃人家庄稼，于是他母亲没少受邻里邻居白眼。据说，他上大学那会，他母亲跟人家发生最激烈争吵，却是跟本家婶婶。那本家婶婶家里是做小生意的，一直都很富有，之前也没正眼瞧过他们家，平时他们关系也就很一般。一般归一般，血缘关系可是很近的，当他母亲在婶婶田周围放羊时，他婶下地发现田里玉米苗被羊啃了后，不分青红皂白对他母亲骂了起来。就此他婶跟他母亲吵了起来，最后还动了手。他母亲当然没有讨到便宜。其实，他婶婶家玉米苗在他母亲驱羊赶到前就被啃了……这只是他们家受到白眼的其中一件事情。这些年他们家一直是在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瞧不起的氛围下过来的。贫穷，都是如此。
时间再次回到大学毕业时候。杨俊超因为挂科太多，没拿到学位证，只有毕业证。毕业证只是证明此学生受过大学教学，在学问上合不合格就是学位证了。找工作可以不拿毕业证，但学位证是必须的。于是杨俊超毕业后为了补考方便，就跟同学就近找了公司上班。那公司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是个化肥厂，又累又有味，工资还不高，所以等到补考过关后，他就毅然决然辞职了。后来他去了外地干了两年，又因为各种原因，最后都辞职了。兜兜转转杨俊超换了两三家公司，便回到了他们市，找了份工作。因为这时他看明白了，想要快速获得社会地位，要么考公务员要么考教师，回到市里，他边工作边考公务员，考了三次都没考上，最后便转向去考老师，又是很多次，终于考下教师资格证。然后他就从那家公司辞了，找了个中学代课，边代课边考事业编。他们说，杨俊超事业编也考得很坎坷，考了很多年，直到事发前不久才考下来，终于成为正式编制老师。
我想起那次问他什么时候考的事业编，他说有段时间了。其实，那时他应该在边代课边考事业编吧。杨俊超那时应该没有跟我说实话。现在我知道这点后，却不生气。
折折腾腾，一转眼已是中年，杨俊超婚事却始终没动静。本来嘛，这社会都讲房子和车子。他们家那么贫困，盖了房子、装修、置办家具欠下的账都是很多年才还清，哪有能力买房子。很多年前，他母亲以为在村里盖上好房子以后就不愁说儿媳，却没想到，村里房子不好使要买楼房了；很多年前，他母亲以为儿子考上了大学就出息了，以后随便混也不会差，却料不到，大学生满地走，毫无资源农村大学生在社会只会跌跌撞撞……这些年杨俊超也不是没相过亲，还相了很多次，可最后结果可想而知。就在一年前，杨俊超才相成了那个叫徐红霞的女孩。
杨俊超这次相亲成功，最大原因不是徐红霞不嫌弃他家贫困，大概也不是她看上了他，而是因为徐红霞有先天性心脏病，病情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没人能说清楚，但都说，徐红霞要一直吃药，好像结了婚也不能要孩子，正是因为这，徐红霞前面订了三次亲，三次都被知晓情况后的男方退了婚。杨俊超没有嫌弃徐红霞病情，他明白自己奔四的人，无房无车，哪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不能生孩子就不能生孩子吧，只要有个知冷知热女人过日子就够了。
却说徐红霞即便是靠药物延续生命的人，订婚彩礼却没打折扣，开口就要十万块钱。杨俊超这是山东除却我们县最有名穷县，他这里也是除却我们县索要彩礼最重的一个县。十万块钱，在他们这平常人家中也不算少了。杨俊超家哪有这十万块钱呢，只好托媒人“讨价还价”才把彩礼钱降到八万。杨俊超东借西凑凑齐了这八万块钱，终于订了婚。所以从开始，这就是桩丈母娘和老泰山不欢喜的婚事。
他们俩订婚一年多了，杨俊超想尽快完婚，毕竟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徐红霞也快三十了。可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就能做到的。很多事情越想求个果越求而不得。之前就没让女方那边满意，出幺蛾子并不意外。想要结婚？行，女方给出条件是，要在县城买套房子。杨俊超这些年都没结婚，简单说最直接最大原因就是没房子。若在县城有房子，他又怎会找这样女人呢？事情到了这地步，是骑虎难下，想要结婚女方那边要房子却买不起，退婚吧，八万块钱彩礼钱基本就打水漂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杨俊超思量再三答应了女方那边要求，答应在县城买房子。原本杨俊超打算是，在县城找个小点房子，七八十平方小产权那种，这样房子找是好找，价钱的确也不贵，可问题是家里多年来都是一穷二白，哪有一次付清小产权房子的钱？于是杨俊超只能拖了又拖，只好想着，拖着、哄着最后先结婚再说嘛。于是逢年过节他都给老丈人那边送礼，送厚厚的礼。买房子钱没有，送礼钱总还是能拿得出来的。事实证明，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杨俊超使劲讨好丈母娘那边，准丈母娘和准老丈人照例收下他的礼，却始终咬牙不松口，而且杨俊超每次去他们家，都被丈母娘讥讽、奚落。
其实，这件事关键在未婚妻身上。若徐红霞执意要跟杨俊超结婚，丈母娘和老丈人是挡不住的，可最大问题就出现这里。杨俊超跟徐红霞订婚后，他们俩见面次数也不是很多，只有过年过节或偶尔才能见见面，毕竟徐红霞身体不好，不能像其他女孩那样，能随时出来玩。他们俩平时也就只能在网上联系。他们俩之前就没太多感情基础，而且两人经历、文化又大不相同，平时也没太多话题，两人感情也就一般了。其实，这也没啥，很多相亲而结合的两个人，甚至相亲后闪婚两个人，最后也都照样生孩子过日子，也看不出所谓爱情功绩。可徐红霞这女人到底不是“普通人”，对家人的话太过言听计从。后来杨俊超就听说那个每天吃药又不太漂亮的未婚妻，在她娘鼓动下，跟她邻村的比他富有男人眉来眼去，他们俩似乎打得火热了。徐红霞跟那男人的事，在周围已是众所周知。这种事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杨俊超思来想去，忍无可忍，最后决定跟徐红霞退婚，一刀两断，各走各路吧。可彩礼不出意外，女方那边根本不退，一点也不退。杨俊超三番两次上门要彩礼，女方那边不仅不退，还恶语相向，说是他主动退婚，不找他索要额外青春损失费。精神损失费等等就经很仁义了云云，至于杨俊超说徐红霞跟另外男人事情，她们那边自然坚决不承认，反说他污蔑，而且前丈母娘骂骂咧咧，说什么没房没车还想娶她女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当个破老师就觉得自己有本事了，她女儿才不稀罕……
命案发生导火索就是那八万块钱。案发那天上午，杨俊超又去徐红霞家要彩礼，还是被丈母娘一家一通恶语赶出来。不蒸馒头争口气，明明是她们家理亏，不还钱就不还钱，还倒打一耙，骂骂咧咧一家人推搡他出来，杨俊超边走边生闷气，鬼使神差般悠荡到集市上，恰好遇到初中要好同学，他们俩在集市上吃了饭，喝了酒，即便初中同学一直在劝慰他，可在同学走后，杨俊超越想越压不住心底里的怒气，顺手在集市上买了一把水果刀。借着酒劲，杨俊超又折回徐红霞家。其实，到了这，杨俊超依然还没有痛下杀意，心里只是想用刀子吓唬、吓唬他们，要的只是他们本来就该有的态度！可到了徐红霞家，一件事的发生，完全改变了他原本的想法。
杨俊超翻墙进了徐红霞家里，却意外听到徐红霞正在打电话，电话那端对象就是传说中那个男人。徐红霞跟那人打电话是怎样语气，又是怎样内容，没人能知道，但我们大概都能想象到。正是这，彻底点燃了杨俊超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悄声进去，从背后三两刀把婚约还没正式解除名义上还是未婚妻的徐红霞动脉割断了。屋里动静惊醒了正在睡觉的丈母娘。杨俊超已止不住心中的魔，挥刀向丈母娘追去。丈母娘终没了往日气焰，屁滚尿流往外跑，可最后还被杨俊超追上，身上被捅了十多刀，据说刀子都被捅弯了，也有人说，是杨俊超在杀老泰山时刀子捅弯的，总之丈母娘躺在了血泊中。原本下地干活回来换工具的老丈人，正好撞到刀口上。或许连杀两人，杨俊超酒劲终下去了些，也或许是连杀两人终觉后怕了，老丈人被他捅了四五刀，还没咽气，连大门都忘了开，翻墙而逃……
命案是下午发生的。在逃的杨俊超在第二天中午就被警察抓获了。毕竟这案情简单得都显示不出人民警察水平。杨俊超是在二十里外玉米地被抓获的。被抓获时，杨俊超手腕上已受了重伤，不是被警察弄伤的，而是他原想自杀，可那把杀了三个人的刀——他以为老泰山也被杀死了，在砍向手腕时，没能狠下心，没割破血管。杨俊超想要亡命天涯，可彻底清醒过来后，一天没吃喝，没劲也没了胆，两条腿肚打颤不停，怎么也迈不开步，所以跑了一天，也只跑出了十多公里路程。最后他是坐在玉米地等着警察抓走的。
此时据他考上事业编才两个多月，正式教师工资也才领了一个月。
那天我开车到了杨俊超被羁押看守所，去见他，没出意料地被他拒绝了。上面很多消息，都是我在看守所附近吃饭时，听到的。那些讨论这新闻的人，很多人向着杨俊超，当然也有不少人说杨俊超实在不应该，就为八万块钱，区区八万块钱，一个大学生怎能做出两死一重伤命案云云，他们说杨俊超行事“不行”，说“礼篮”那事就是证明……
没有贫困过的人当然不明白八万块钱意义。没有山穷水尽过的人当然不能理解八万块钱到底是个怎样数字。没有被现实压迫过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被世人踩在脚下的那种滋味。杨俊超性格或许不够开朗，可这又是什么造成的呢，又是谁造成的呢。
罪恶，很多时候都是人性之恶在一个人身上叠加与重现罢了。
而犯罪的发生，却不止人性之恶这简简单单的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