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大二暑假,我出去打工了,人生中第一次打工。
正是在这短短暑假打工生涯,我看到了许多,明白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也许正是如此,让我才有了后来那段大学最辉煌时光,也许正是如此,让我长久以来迷茫,一扫而空。
在坐上去往我们市客车时,我就开始惴惴不安。说来很可笑,长这样大,我还是头一次去我们市,一来是我生活向来与同龄人相比太过“滞后”,二来我们县是离着市最远一个县,一百多公里,平时我们县里的人也很少去市里。这趟客车是开往市南站还是北站?网上说一般都去北站,我跟小姨夫也是说去北站,若真开到南站,或者小姨夫临时有事儿不去接,人生地不熟又该怎么办,想着这些乱七八糟,心里有些后悔,后悔在学校就该积极联系活儿,一块跟同校的人去打工。
其实,在学期还没结束时,我就和同学说,暑假一块找工作打工,可从来没认真联系过,一来对校园那些招工小广告极不信任,二来也各科考试烦扰是自己拖延心里,等考试完,我再去找暑假工作,已经晚了,那些招工的都说,满员了。最后我不得已不接受父亲建议,跟着小姨夫打工去吧。暑假之后开学我才知道,幸亏自己不积极,才躲过了一劫。这是后话。
之前我就听说,小姨夫在市里搬家公司当司机,去了肯定是干搬家活。搬家这活,我在电视上见过,穿着蓝色制服,两个人抬着家具,看起来干净、轻巧、利落。但我想,既然搬家肯定就轻松不了,真的干起来,才知道,果然电视上那些都是骗人的。
到了市里北站,我心里石头暂时落下了,按照父亲建议,在汽车站里买了盒烟,然后给小姨夫打电话——小姨夫说到时去接我因为公司那地方不好找。几天之后我才知道,那公司若好找,才真见鬼了。
我站在车站外面,等了二十多分钟,就看到小姨夫在远处路旁,朝我招手。我见到小姨夫那瞬间,心凉了大半截,毕竟之前听说,小姨夫在搬家公司开车,一月四五千云云,似乎是个很体面工作,可当我看到小姨夫身旁那辆车后,就对他这个司机不敢多想了。
他身旁停下的那辆凯马卡车,车身锈迹斑斑,没有掉下的白漆也紧张地贴在车上。我小跑过去,没过多寒暄,小姨夫便叫我上车,说直接去梁山搬家。驾驶楼因为有人,我便去了后面车斗,发现车斗里绳子、车毯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还有积水,捡了块泡沫好不容易找了个干净地坐下来了。从这个斑驳卡车,管中窥豹,我就不敢对所谓“公司”有太多美好想象,倘若说这是个失望,那以后还有更大失望。
车斗里还有位三十多岁大哥,带着小红帽,黑黑的,长得有点像周润发。我掏出烟来,笨拙地打开烟盒给冒牌“发哥”让烟,他说不用太客气,然后我们简单聊起来了,他问我跟小姨夫关系,又说今天去梁山给中医院搬家,还说他们已经走了,小姨夫接到电话又回来接的我等等,后来我们俩再也无话。第一次打工,去梁山好汉的梁山,一路上我望着渐渐远去树影,欣赏着往后疾驰风景,心里还蛮美滋滋的。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儿,一件后来我想起就发笑事儿——我差点把“小发哥”当成精神病人。
就在我憧想着那个叫梁山的地方时,突然听到“小发哥”嘶吼道: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最真……”
卡车马达声太大,歌词并不像写出的文字这般清晰。一路上他总是冷不丁地就吼起来,总是那句,整得我心惊胆战,心想,这人难道精神不正常吗?听说精神病人杀人不犯法,身子不由得暗暗往后撤了撤……后来,他还是经常冒出那句来,那时我才知道,他只是特别喜欢那句歌词,查了下,才知是《再回首》而已。
下了车,我们就下手干起来了。没工作服,幸好我从家里穿来了旧短袖,也不是两三个人一起抬,一般都是独自搬。小姨夫告诉我搬东西技巧,又不断嘱咐我,注意安全,问我累不累等等。我每次都说不累,确实如此,第一天干活,又在医院一楼,很有兴致,可到了第二天,我就感觉到累,才体会到“小发哥”,周长叔,对我说的“活多的是,悠着干”意思。
随后几天,我才真正体会到搬家公司这活苦来。早晨我们简单吃点东西,六点多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中午十二点左右,吃完饭稍稍休息,下午两点接着干,一直干到下午六点左右,一天下来要干十多个小时,干的时候几乎是不停歇的干。医院里什么都有,又脏又累,天气闷热,越搬楼层越高,肩拉扛提,样样齐活儿。医院里有那种老式大铁床,一个人扛起来就往楼下走,为了与楼梯平行,要倒退着下楼,一台阶一台阶,慢慢扛着往下走,最难的地方,莫过于拐角,楼梯很窄,只能抬高铁床,还不能抬太高,以免碰到楼梯上电灯泡,打坏了触电。于是,几天下来,我脖子疼得不敢仰头,因为扛床时候,为了保持平衡,用头顶着,累的,四肢肌肉也不敢拿捏,酸痛得要命,手指每处关节都胀痛,都结了膙子,天气本来就热得很,干这样活,更热得要命了,身上衣服全部湿透,下楼梯,汗水便如雨滴,滴滴答答洒在楼道上……这时慢悠悠走着,就是休息了,就是幸福。一天下来,身子像是散了架,我看见凳子,比看到亲爹还要亲。
“怎么样?”不知小姨夫这是第几次问我。
“还行吧。”我咬着牙说。
我虽然是农村的,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力气,干这样累的活,可还是坚持着,毕竟已经来了,怎么着都要坚持完这个暑假,能干就干,不能干也得干,别人能干,那么我也能干,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这般干活也有好处。每天下班吃了晚饭洗漱完,八九点钟,我就赶紧躺在椅子排成的“床”上休息,手里抱着手机看《水浒传》,不过几分钟就不知人事,第二天早晨听到铃声眯着眼起来,得,又是挣命一天。这时我才知道,以前自己那些惆怅啊、烦闷啊、迷茫啊、失眠啊,全都是,闲的。这时,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血汗钱”意义,也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父亲以及农村人老那样抠门,总是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是的,一切皆因挣钱太不容易。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不是挣钱,是挣命,用命挣钱。当时我以为,像扛铁床这样活儿,已是很重的活了,其实,后来才发现,这样物件简直是小儿科,以后遇到比这重、比这楼层高、比这楼道窄而难扛物件还多的是。每天都咬着牙坚持,我在这样苦难日子里,也有开心事儿,比如就是这时候,认识了好朋友程翔。
其实,我在干活的第二天,就注意到他了,并非他是这行人中为数不多与我同龄的人,而是他左手臂上明晃晃那个“龍”字,正楷,像是用刀子硬生生划破手臂,结痂留下的,每道笔画疤痕有半厘米宽,特别扎眼,透着一股“社会人”味道。我想起小时候也曾文身经历,用绣花针在手臂上刻个字都那样疼,想起那时如此自残还争相模仿真傻缺到家了,以此对文身刻字的人不以为然起来,现在忍不住想,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不是也曾像我以前,傻了吧唧盲从,或者是个不良的社会小青年,还是心理有严重尚武情节?可无论哪种,敢用刀子划下这样的字,一定是个狠人,脾气暴躁啊,脑子里带着极端思想啊等等,若不然正常人谁能干出这事儿,这样的人,我还是敬而远之为好,省得哪天溅自己一身血,于是对他最初印象很糟,一直带着防备之心,何况我们搬医院这活是我们公司跟梁山当地人合伙干的,不知他是哪边的,干完这票也许大家各奔东西,实在没必要“惹尘埃”。起初我压根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集,更别说交朋友。
可后来他一句话,让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那天我想往常那般往车上搬东西,来来往往,两个人不免有碰面时候,那次突然看到他在看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毕竟他那斜斜眼神,好似在说:
“你瞅啥?!”
我赶忙收了眼神,生怕他误会我有“瞅你咋地”意思。我偷偷瞟他两眼,他好像也是,大家一时相安无事,可在几番眼神碰撞下,他还是终于忍不住出手了,不,出口了:
“哎,哥们你是哪里的啊?”
声音柔和,语调却不硬也不软。我心想,坏了,这是要“盘道”吗,类似于电视剧里“兄弟你是哪疙瘩”那种?一言不合两人便是噼里啪啦一顿削……人家问了,我也不好不答,于是便自报了家门。
“哦好巧,那咱俩是一个公司的。”他说。
我听着他不太恶意的语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可另颗心提起来了——哦好倒霉。我们俩竟是同事,以后肯定免不了要跟他打交道了,想想之前对他推论,不寒而栗。随后他问了我些基本情况,比如多大了,哪里人,当问到之前干什么来,我说,上大学,这次是跟姨夫出来暑假打工,特地在“姨夫”两字上,加重了语气。我以为按照剧本他会问“你姨夫是谁”,然后就可以报出姨夫名号,让他心里有数,可没想到,他却道:
“大学生?呵,来体验生活来了啊!”
我彻底被他这句逗笑了,来体验生活?哈哈哈算了吧,俺来是赚钱的,正儿八经为“五斗米折腰”好不啊,这人好像也不太坏?于是渐渐放下戒心,跟他多聊了起来。随后聊天中我知道,他家也是我们市里的,比我大三岁,以前他也没干过搬家活,原来也是个“雏儿”……几天接触下来,我发现程翔这人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那样,相反,人很不错。
程翔漫长脸,瘦高个,干活来很麻利,而且不惜力气不偷懒,平时话不多。相处时间长了,我发现程翔不仅一点也不像他那条手臂那般扎眼,而且性格柔和,人特别老实,也很仗义,好多我扛不动大物件,都是他帮我扛下去。这位“社会哥”一点儿也不社会,人比我还老实。
有天,我们一大早去给某个养生馆搬家。那天我和程翔,跟着小姨夫和周长叔去的。养生馆重新装修,里面东西统统搬到郊外农家院里,四人到了那二话不说就开始干起来。干到将近十点了,我们四个中“头儿”小姨夫还没有吃饭意思。
小姨夫高中毕业,家里父亲曾是村支书,大概耳濡目染?能说会道,是集公司里司机、业务员、谈判员、外出资金总管还有搬家员于一身的顶梁柱,扛把子,是伙计中的“”大哥大,但小姨夫干活有个特点,就是太拼,为了多接家活,经常早餐饭都不吃,即便早饭公司报销,时常干了两三家,抽空吃早饭,若没空,可能日头过午,早中饭一块吃。这天早晨过来时也没吃饭,我独自早就开始闹独立了。程翔也好不了哪儿去,他肚里就像揣了鸽子般,老远就听见咕咕叫了。我在搬箱子时,早就留意到箱子外面“新疆和田枣”字样了,只是一直以为是枣箱子装了其他东西,直到我和程翔坐在车斗枣箱子上,他在车头处,我在车尾,负责照看有无掉落物品时,弄开了一个枣箱子,赫然发现全是和田大枣,还是“特级”。
“喂,熊,你饿不饿?”我明知故问。
程翔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样子,好像懒得搭理我。
“有枣,你吃不吃?”我挤眉弄眼。
“枣,你哪来的枣?”程翔不耐烦地道了句口头禅,“整得跟不错似的!”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我心想,这憨熊,便拍了拍屁股下的箱子。
程翔这才恍然大悟,随后又露出一脸复杂之色,那是一种我饿、想吃却不敢脸色。
“哎,哎,这不行吧?要是被人家发现,公司有规定……”
搬家公司有个硬性规定,搬家员工可以耍滑可以偷懒但手脚绝对要干净,绝对不能偷主家之物,一旦发现追究起来,公司一律开除。那又有什么呢,饥肠辘辘,看着一箱箱枣子,岂有饿着之理,规矩人定,活人岂能活活饿死,吃点枣子又能怎么着,何况是它“自己”开口了嘛……
“熊,这真的能行?”枣子到了嘴边程翔还有些犹豫。
熊,是熊蛋简称,方言有混蛋意思。我们俩常常都这样称呼对方。
“这么大枣子,都不能堵上你嘴巴?”我很豪迈地丢给他半袋和田枣,“吃,尽管吃,出了事儿算哥们的……”
程翔小心翼翼在看到我把留下的半袋枣子如婴儿拳头般枣子塞到口中时,终于下嘴狼吞虎咽起来。我们俩一路看着田园风光一路吃。到了目的地时,一斤枣子已经被我们报销了。搬箱子时,我看到程翔张头张脑紧张样子,忍不住想笑,偷偷安慰他:即便老板发现这箱枣子少了包大枣,她知道是发货时少的,还是被店员偷吃的或者搬家时掉落了?抬头,挺胸,要跟没事儿人似的,大胆往前走……
却说那天搬完养生馆,小姨夫破例地早早带我们去吃饭。我和程翔各自只喝了碗糁汤,吃了些许油饼就完事了,小姨夫还以为我们是在给他他省钱,一个劲儿劝:
“别舍不得啊,中午饭也算公司的!多吃点,下午还有两家活呢,吃啊?!”
我和程翔摸着肚皮,拨浪鼓似的摇头,互相对视一眼,无不嘿嘿作笑。小姨夫和周长叔,一脸疑惑,那样子好似我们俩不知在抽什么风。想想,小姨夫派我们俩看守新疆大枣,就好比让孙悟空看管蟠桃园……
而程翔的老实也已经出乎我意料。
“人生若只如初见”真真。
后来我们俩形影不离,平常没活时,我便常常“欺负”老实巴交的程翔玩。
我很多次问他,手臂上那个字怎么弄的?他说,刻的。用什么刻的?用刀。什么时候刻的?初中时候。疼不疼啊?你说呢。为什么要刻字?刻着玩。那干嘛非要刻个龍?问到这他总是笑笑不说话了,弄得一度很神秘。我总觉得这里边有故事,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他也发觉自己年少行为很幼稚,羞于提起?
不告诉我故事,我就给他编故事。
我曾摸着他的龍,娓娓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
他忽然来了兴趣,放下手机,认真听我讲下去——
“那男孩风流倜傥意气奋发,在花儿一样的年纪,遇到一个花儿一样的女孩,在那情窦初开的年华里,他的心弦从此被轻轻拨动,在他那闷骚的悸动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那个女孩叫“钟梦龍”,于是乎,他重重的在手臂上刻下了一个‘龍’字——”
程翔听到这里就蔫蔫地笑了,知道我是在说他,但他还是仔细听下去:
“可是,有一天,那个花一样的女孩,像风一样,不留任何痕迹的飘然离去,从此那个龍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但故事还没有结束,那个男孩在人海里流浪,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友,当每个女友得知那个龍的来历后,啪,巴掌狠狠的扇在他脸上,说我才不要刻着别的女孩子名字的废品,于是每个女友都会为此愤然分手,但那个男孩还并不后悔,也并不灰心丧气,因为他暗暗下定决心,发誓要找个名字里同样带有龍的女孩,然而,不幸的是,他万水千山走遍,海角天涯寻遍,竟再也没有遇到一个他喜欢的也叫龍的女孩,于是那个龍字成为他心中永远不可提及的痛楚……可是,他并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经过多年的努力和奋斗,他终于,终于成长为了单身狗中的超级单身狗,成为了一代屌丝,屌丝中vip……”
他甩开胳膊假装嗔怒道:“去死吧!熊!”
后来我也曾问过他,为何要刻个龍,而不是龙?
这次他回答了,回答得却很不走心:
“我们那个年代,还没学简化字……”
我望着这个只比我大三岁男孩,想想就知道他是在敷衍,于是打趣地说:
“是啦,是啦,回头我就写个论文:《论汉字简化的重要性》。”
他:“好啊。嘿嘿。”
梁山搬医院的活儿,累到不行,糟糕的是,最后那几天,我还拉肚子了。只因院方为了赶进度犒劳我们,给我们整了大量白酒和啤酒,我喝了一瓶冰镇啤酒,屋子里空调温度一直开得很低,晚上躺在椅子临时搭的“床”,没有被子,着凉了,拉稀拉得全身都没力气。即便那样我还是咬牙坚持,死扛。最后那天我们一直干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稍作休息,已近午夜,小姨夫还是开车带我们回公司。离开时,程翔掩饰不住高兴地说,今晚终于可以“回家”啦,我也挺兴奋,干了这么多天也终于可以见到传说中的公司了,虽然自己已经想到那个所谓公司不会太好,可当真的见到庐山面目时,还是忍不住失望了。
夜色里的车进了我们市,七拐八拐终于在一个暗小逼仄小道里停下了,先入眼前的是,一排上世纪八十年代般的二层小灰楼,矗缩在阴森的庞大的梧桐树下,小楼门口放了一张桌子和两个破沙发,他们说,到公司了。
Excuse me?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小姨夫在隔壁二层小楼给我找了个床,四五十平方小楼里,挤满了床位,床上堆满了各种杂物,我抵挡不住疲倦,什么也不管倒头就睡,第二天才仔细看了公司。这公司到底有多寒酸,就这么说吧,公司招牌都是用毛笔写在墙上的:
“平安搬家公司。”
字也似乎随意到美其名曰“草体”。
我想起小姨夫说,公司不太好找。怪不得呢。
公司员工只有十四五个,有六辆破旧凯马卡车,说是公司,实际上就是个草台班子,就是个搭伙干苦力地方。即便这样,据说,平安搬家公司是我们市最早的一家,也是我们市最大的一家搬家公司,一年也有几十万收入。老板是个六七十岁花白头发老爷爷,很慈祥。
在梁山时,只道当时工作苦,回到公司我才知道,那真的是平常。
我记得有天好像是天蒙蒙亮就出车了,早饭又没吃,干完第一家九点多,小姨夫临时接了个活,还是没吃饭便马不停蹄赶去。到了第二家扛起东西时,我两只腿已经开始颤抖,强撑着干完,已是中午。吃过午饭,没有休息,我们又去干第三家,干到下午三点多,本以为那天工作到此结束了,可后来还是又来了一家,小姨夫说,那家是回头客,人很好说话,活也不大……啥也不多说了,去就完了。我拖着几乎已经虚脱身体,爬上车斗,焦阳正浓,车上铁皮烤得炙热,一路颠簸,车程只有十多分钟,虚躺在车斗里,竟然就睡着了,睡得死死的,直到到了目的地,程翔奋力才将我摇醒。
炼狱。丝毫不夸张。我曾暗自设下个目标,说什么也要干满一个月,于是一天天掰着手指算了又算,少了一天,又少了一天,甚至最艰难时这样安慰自己:无论怎样时光都会过去。
其实,身体上的苦,还能忍受,最难忍受的是心里的苦。
搬家时,我们会遇到形形色色主人,有男人,有女人,有穷人,有富人,有好说话的,也有不好说话的,有抠门的,有大方的,有讲理的,也有胡搅蛮缠的……有天我和胖胖司机师傅以及比我小两岁李斌,组团去搬家,那户人家大概很有钱,新家搬去高档小区,男主人西装革履,看着模样很斯文,没想到脾气坏得没法说。他家有个在云南不知名大学上学女儿,书比较多,装了满满好多个大纸箱子,大到一个人合抱都有点困难。到了新家,那户男人要求我们把这些书搬到地下室,胖师傅派我去的。我跟着他,到了地下室,他去开门了,我将书从电梯上拖下来,使劲搬起书,可始终抱不起来,实在是箱子又大又沉,胳膊不够长,有劲儿也使不上。那男人回来,见我趔趄,很严厉道:
“你行不行?!”
“反正这些是书,我给你拖过去吧?有积水的地方,再想法搬过去?”
我以为这不是什么过分事儿,没想到他却不乐意了,大吼道:
“你们年轻人!干活真是!算了,算了!我跟你抬!”
他满脸戾气,嘟嘟囔囔地跟我搭手,才把那些书放到地下室去。长久以来,我奉行的都是“温和待人”政策,一直以来,以为别人也是如此,可面前这个男人怎么跟吃枪药似的?
尔后我和李斌给他往屋里抬大沙发,又大又沉,倒着进门,李斌看不见后面的路,不小心将旁边一摞鞋盒子最上面那个撞掉了。搬家磕磕碰碰很难免,只要保证别把贵重物品弄坏就行。大部分人也都体谅,最多嘱咐几句。这个男人却发火了:
“我给你们说了!叫你们慢点!慢点!你们干的什么熊活!”
胖师傅没敢吱声。我和李斌也都没吱声。却说那个碰掉的鞋盒子,他也没扯开看一看,就放一边了,不见得里面是什么贵重物品。我想着这一路来,这男人颐指气使,骂骂咧咧样子,很恼火:
“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以为你花了钱,就可以高高在上,就可如此傲慢无礼?!”
本质上我们只是合作好不好?我还不搬了呢!可是的可是,却不能撂挑子。这趟生意并不是我自己的,其中牵扯了胖师傅和李斌甚至公司利益,真理论起来弄砸了,最后恐怕捞不着好还会遭他们埋怨。何况我们只是个搬运工,哪有资格跟人家理论。形势比人强。
忍。只能忍。不能忍也得忍。
其实,这样事还很多。有的人家态度极端恶劣,或许他们觉得自己花钱了,累死我们也应该,稍有不注意碰到东西,他们就破口大骂,将心比心、相互体谅,在他们那里更是句空话,完全不把我们当人看。这世界上总有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有这样人存在的人存在。搬家员工遇到这样情况又能怎样,不怎样,忍气吞声陪着笑脸把这单生意做完,因为没法子,上有老下有下,为了这份工资养家糊口,怎样委屈都要受。这就是生活在社会最下层的人最现实的悲哀。
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分工不同,是句多么可笑的笑话。至少目前是这样。现在社会又变回了人踩人样子,生活在最底层人,就像食物链最低端,只有被吃的份儿。为何如此,到底谁之过,或者哪里出了问题?
遇到不善住户毕竟是少数。可最让人不爽,最让人愤懑,最可怕的却是“内部矛盾”。生活在最底层人们,本是社会弱势群体,本该抱团相互取暖,可事实却是,员工之间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并不像自己以为的,小公司人少关系简单。
胖师傅五十多岁,身材胖胖的,尤其脖子那,有种“加厚”版的脖颈感觉,大圆脸,大脑袋,秃顶,最有特点的是,单单的眼皮,塌鼻梁,大嘴巴,笑起来时,咧着大嘴,眼睛眯成一条缝,就更显小了,整个五官组合起来给人一种“一看就不是好人”脸相,笑起来就更像了。他是搬家公司的其中一位司机,也是搬家老员工,据说刚有搬家公司那阵,他就开始干了,这活儿可以说干了小半辈子。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家在市区有两套房子。以前他开过拖拉机,其他司机都说,他开起凯马卡车,抡起方向盘来,总有一股“拖拉机”味道。
总的来说胖师傅用四个字足可概括:老奸巨猾。
那天早晨,按照老板安排,胖师傅,董叔,还有我和程翔,去给一住在六楼住户搬家。讲定价钱,我们就开始往楼下背东西。那户人家有床和衣柜要搬走,胖师傅当仁不让二话不说,拿上工具,就去拆床和衣柜。他一边悠闲拆家具,一边指挥着我们干活。
“先搬大物件儿,小物件儿一会儿就好说了。老董你背冰箱,翔,这圆桌弄下去,王,你去背沙发……”
我们累死累活把大件扛下去了,他老人家也终于把大床和四组衣柜拆卸完了。他看到我们累得满头大汗,似乎面子上也挂不住,便瞅了瞅,去放文件那种大铁皮柜子那儿,伸出手。
“我背吧?”我说。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老人,不能跟他计较,我想替他把那大铁柜子扛下去,刚搭手,不料被他一声断喝:
“不用!小王,你去背那些拆下来的木板吧!”
我心里略吃惊,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良心大爆发?当我背起那些木板时,才发现,死沉死沉,越走越沉,再瞅他,只见他老人家双手轻飘飘就操起那大柜子,健步如飞,脸不红气不喘,悠悠下楼。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又被他套路了,原来,那大铁皮书柜,看着唬人,其实很轻。刚才他老人家早就瞅在眼里了。那次搬家,我们来回不知多少趟,他只往下搬了三四趟。其实,这还是好的,他仗着是自己司机,又是搬家公司老人儿,有时连手儿也不插,尤其带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出来干活时。
那次我们给售楼处挪运两个沙盘,货不多,价钱划算,活却不好干。去了两辆车,六个人。有我们上次四人,外加了李斌,以及三十岁出头一大哥。沙盘很重,外面又罩着一层玻璃,稍不注意就会弄坏,人家说好了,绝不能弄坏,等着急用呢,所以许多搬家公司都不接这活儿。这样棘手物件儿,合我们六人之力,已很吃力了,我们没想到,胖师傅竟自始至终都没伸过手。他不干也不打紧,还顶着颗大秃脑袋,吆五喝六的指挥,关键指挥好哇,一会让我们朝东边挪点,一会又让我们往西靠,一辆车怎么都不好装两个沙盘,却怨我们抬得低啦高啦的。
董叔一连数次说:
“呵,阎王不在,小鬼称大王!”
以前我对董叔并无好感。他在搬家公司中也是个“人物”,很能吹,动不动就吹儿子在海上怎样怎样,想当年,自己如何如何。他有点外地口音,不知哪里人,之前也没干过这活儿,比我来得还晚些。他干活倒不偷奸耍滑,有膀子傻力气,人也壮实。听说他老婆跟人跑了,儿子成家了,他们也分家了,他自己单过。搬家工资,严格说并不高,毕竟出的力气太大了,可猛地看起来,还不错,却不够他自己话的。我们工资一月一结算,他每天一结。有时没活,或者他“忙”起来,不干活时,就寅吃卯粮,找老板借钱。
“叔,先借我两百块钱倒倒手呗?”他笑嘻嘻咧着大嘴,“放心叔,明天就还你!”
满头白发老板,眼睛里闪着光,似乎并不怕他这外地人赖账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般跑了,总半是打趣地说问他:
“咋,老董昨天工资又给哪个姑娘了?”
或者:“老董,你又买了什么游戏装备了?”
董叔都笑笑并不解释。他爱洗脚、爱按摩、爱上网,但不爱吃,常常省下饭钱,去上网打游戏,买装备,通宵。他四十多岁的人网瘾比学生还大。有次他问我玩什么游戏。我说,不打游戏。他连连摇头:
“年轻人不打游戏,唉,唉……”
在他世界里,我年纪轻轻不打游戏似乎很“不务正业”。
从平时中,我们都能听得出来,看得出来,董叔年轻时大概更荒唐,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那种人。我对他这种人向来反感。可我听到他很不留情面直接说胖师傅,心里还蛮解气,而且想到平时干活时,董叔也并不像其他老油条似的,欺负我们年轻人,相反遇到大物件比如圆桌上七八公分厚大理石,又沉又大又滑,自告奋勇站出来说,这个太蹩人了,让他来,似乎满讲义气。他借钱,从来都按时还,有时还不上,就跟老板说:
“叔,下个活我去干吧,借的钱从工资里扣吧……”
且借且干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不过董叔临走时,是看了账单,还了老板所有欠款,据说只剩下十多块钱,匆匆走了,如来时的匆匆,不知又去了哪座城市。
有些人看起来是个“坏人”,对别人却未必很坏;有些人看起来面善,对别人也未必善。
公司还有个曲阜的叫李凤祥的叔,漫长脸,络腮胡,是个整天不怎么说话“闷葫芦”。他跟小姨夫同屋,我常常去小姨夫屋里,碰到他,便常跟他说话。他屋子里有电风扇,晚上没事儿时,他也不跟其他同事打牌、聊天,歪斜在藤椅上,愣愣地看着屋外。我跑去蹭风时,他就慢条斯理跟我闲聊,问我和小姨夫关系,问我是不是学生,大几之类的,又说在公司应该怎样,不该怎样云云。起初我怀着敬意,嗯嗯哈哈回应着。天色晚了,他也不客气,指挥我把屋里屋外凳子收起来。有时他洗完脚便说:
“把洗脚水倒到外面去。”
我觉得他是当叔的便去倒了,那时他除了不厌其烦“耳提面命”教诲下,倒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让人厌恶地方。直到后来,我终于跟他出去一块干活时,才发现,他不仅像胖师傅那样喜欢欺负年轻人,而且最后还要冷嘲热讽说你不是。
“你,弄这个。”李凤祥指着煤气罐对我说。
我提起那个大概刚灌满煤气罐子,有些趔趄。
他似乎很生气地冷哼道:“你行不行?”
跟他一块干活年轻人中,似乎格外“照顾”我。后来他脾气也越发大了。我们俩一块搭伙搬东西,他似乎总对我有意见。有次我们俩合伙抬一张大桌子,进电梯,快到电梯口时,我按照惯例,想要把桌子立起来,先让其中两根腿儿进去,旋转下,再让另外桌腿进去。这时他狠狠瞪着我道:
“转它干什么?就这样进!”
果然直着进去,宽度刚刚好。这事儿也怪我了,在搬家公司中,我也越发感觉自己上了这么多年学,脑袋越发不灵活,越发思维定式。就如这张桌子,我没有灵活地看出不用旋转就能进去,好吧,算我自己眼光不够毒。可他紧接着翻了个白眼阴恻恻道:
“你整天脑子想什么?你不行就别干了!”
但凡我跟他一块抬东西,他不是带有情绪说“抬高点”就是怨我“抬那么高干嘛”,又或者不是嫌我往左就是嫌我往右。所以后来再扛物件时,我总尽力与他错开。那天,我们去了别处搬家,遇到了个金丝楠木大方桌,一看就很有重量,是个硬活儿。
“你、公宝,你们俩抬这个桌子。”
公宝哥也是个年轻人,二十八九。我们关系向来不错。他是退伍军人,很能吃苦,为人也很忠厚诚恳,复员后,跟战友创业失败,又刚结婚,一时没有找到好出落,也是临时干这活儿。我们俩平心静气你言我语商量着,就把那金丝楠木方桌往楼下抬去。
我们刚出了门,就听到背后李凤祥对另个员工说:
“哼,他兄弟俩搭配,也是绝了……”
再后来,他简直将不满表现得愈加明显了,甚至发展到欺负人地步。那次搬家,有拆卸下来的木板。他吆喝着我过去扛木板。我扛了五块木板,已经很重了,不料他对李斌说:
“加,再加两块。”
李斌有些看不下去了:
“再加,两块?”
“这才多少?加。”他说。
其实,这样木板他们也不过扛个四五块。那天,我很生气。平时我或许不会太会干活,对我有意见不好好说,冷嘲热讽就算了,可现在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没想到,他看着蔫头巴脑的,在小姨夫不在时,竟是这种模样,竟这样狠毒。果然应了那句话,闷葫芦最可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姨夫,凤祥叔……”有天我实在气不过,想要将他欺负我事儿说了。
“怎么了?”小姨夫抬头问我。
“没事了……没事了。”我欲言又止道。
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没有给小姨夫“告状”。我想,就算给小姨夫告状了,又能怎样,他总不会气冲冲去问罪舍友去吧?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最后小姨夫最多安慰我两句,不让老板安排我和李凤祥在一块干活,或者生个闷气而已。说了,只会让小姨夫作难而已。何况我觉得真有本事,就该自己去摆平这号人。我一遍遍安慰自己,暑假打工,又不是长干,匆匆过客,何必跟他治那个劲儿。
再后来小姨夫在一次闲聊中,问别人:
“凤祥儿子,上大什么学校来?专科、本科?”
那同事说:“市里高职吧?最多专科,凤祥从没说过,若不然,他不早谝上天了?”
好多次,我也暗暗回忆,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李凤祥呢?回忆来回忆去,总无果。那天无意中听到这个谈话,忽然好想有点明白了。忽然想起我刚到公司没多久,有天李凤祥又歪斜在藤椅上,冷不丁问了句:
“你明年毕业?”
“不,后年。”我想也不想便说。
“上四年,你本科?”
我点头说,是。
他哦了声,没有再说话。
我有些好笑,原来他一直把我当专科生了。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对我态度突然特别恶劣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嫉妒,赤裸裸嫉妒。回想,我也曾妒忌过周围同学的多才多艺。其实,太过嫉妒本身可能就意味着无能。反思于己,还是自己不够牛,毕竟人只会嫉妒跟他差不多朋友发迹,而对那些比他们强太多、望尘莫及的人,往往又无尽赞美和钦佩。细细想来,中国人嫉妒心理似乎总是太甚。
也许你在羡慕别人时,在其他眼中也是望尘莫及风景线。我自芳华,各自优秀,要有活出自己精彩的自信,对比你厉害人物,努力追赶,若无法追赶或追不上,就去由衷欣赏,别无其他。用优越感活着,那是多么可笑而粗鄙活法。我在梧桐树下这样想。
其实,李凤祥这样对我,后来才渐渐有些明白,也还有点别的意思——他有点故意,故意挑你毛病,然后达到让你听他话目的。胖师傅和李凤祥这样人踩人,原来是为了自个舒服,为了自个受益。越是底层的人,越倾轧得厉害。他们匍匐在社会底层,却拼命地想将别人垫在地上。我也常常在大梧桐树下想,人性总是自私的,无论道德怎样,素质如何,难免会有人“耍手段”,时间长了,人与人也就渐渐相互“掰手腕”,相互倾轧似乎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事儿?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概如此。难道真的无法避免或削弱这现象?也不尽然吧。曾经我们也一度成功做到过……
三十三天,打工三十三天,我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终于坚持到既定目标,找老板结算了工资,三千多块钱,小姨夫怎么也不肯去,只好请了好朋友程翔、公宝哥还有李斌吃了自助,最后拿回家整整三千块钱。
这个暑假我得到的其实远远不止三千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