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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太久，大概有半年，我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受到了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父亲的打，也是唯一一次。
我跟那些孩子搅和在一块，也就没有学习心思了。老师教的知识，不会，就不会了。比如语文课上，老师教我们写信，教了很多遍，什么左上角些收件人邮编，中间些收件人信息，地址、门牌号等等，右下角写寄信人信息，乱七八糟的，我总是记不住，被老师请出去了，还嘻嘻哈哈的，反正被请出去的那些同学，也还有曹省、王振他们。我绝对成为了老师眼中差等生。每次考试完，妈妈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总撒谎说，还行，成绩嘛老师还没念。一次两次还能瞒过去，时间长了就露馅。我那次挨打就是事情在最不该露馅时，露馅了。
那次挨打事件导火索是教书费。我们家虽然很穷，但每次教学费钱，爸妈都会把钱提前准备好。可每次交学费，爸妈舍不得拿出来，好像那些钱多攥在手里一天，就能多生个小崽儿似的，我每次都是最后一批交。三年级那次交学费，已经拖到不剩几个同学了。可妈妈还是不肯给钱，因为家里给我办了个残疾证，按说我上学有优惠。妈妈为了学杂费减免，跟校长打起嘴官司。
办这残疾证，也是受二姨家启发。二姨夫在外打工，伤了胳膊，二姨打官司让甲方赔了两万块钱，后来表哥在学校上学，自己睡蒙了，从上铺摔下来，把嘴巴摔得缝了好多针，二姨又去打官司，结果学校赔了两千块钱。二姨跑手续时，听说了残疾人干什么都能优惠，便让爸妈带着我去办了个残疾证。
说实话，我开始就不想去办残疾证，更十分不想让妈妈拿着它，去跟我们校长讨价还价。那就像在向全世界宣告我的缺陷。可我也知道，这件事儿并不由己，就像天生残疾那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来学校找校长，然后假装不知道，假装不在乎。校长邵老师以前是妈妈的邻居，可减免学杂费这事，他却不肯，还说，这不符合条件，那不符合手续，用这个证对我影响也不好等等，总之丝毫不肯减免。老妈与他据理力争，最后两人可能争执得有些急了，就让他弟弟——我三年级语文老师，小邵老师，拿来了成绩单，指着我的成绩，大意说，我成绩差成这样，怎么减免。就这样，我成绩彻底暴露了。
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交学费前的那次考试，会考那样差，好像在班里倒数。我妈气得不轻，回家便凶我说，你们老师都说，卖猪肉家的王珂，考得都比你好，人家还考了第十六名呢，你呢，考得啥？！那段时间，我爸从泰安回来了，一直在家。我爸听着我妈气呼呼的控诉，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虽然小时候，我见识过父亲“可怖”那面，但平时他还蛮好。他很少发脾气，也似乎不以老子自居，不以命令式方式让我做这做那，除非家里来客人了，平时有事儿他都会询问我意见或者我商量，比如他烟瘾犯了，会说，儿子，去小卖部买盒烟呗？我若不想去，他会一直央求，直到我愿意去为止，当然有时我实在不想去了，他也不勉强。就连我做错事儿，不是特别严重那种，他也只是说我两句就完事儿了。父亲很好，但有件事儿例外，那就是学习。
一提到学习，父亲脸色立马就变，变得异常严肃。从我刚上学起，父亲常常就对我说，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现在我还不知道社会有多残酷，我若将来没有本事，只能吃苦力，到时人人看不起我，谁都敢欺负我，谁都不会帮我，亲戚邻居也只会躲得远远的，人这辈子千万别落在人眼之下，那样一天也难混，就像他在外面……父亲喋喋不休讲那些我还不能理解的大道理，讲那些社会倾轧；或者父亲语重心长告诉我说，我也知道，我有这点小“才坏”（缺陷）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生活更艰难，我唯一出路只有上学，只有考上大学，有了本事才能混下去，才能娶上个媳妇，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贪玩……
父亲每次回家，问我的第一句话都是，你现在学习怎么样了？来，拿过你课本我看看，有没有最近考的试卷？每到这时，就是我梦魇开始。父亲看着我试卷，起初是摇头，后来是叹息，再后来就是发火了：你看看，这试卷怎么做的？！浮皮潦草，错字连篇？！这个彤是这样写吗？哪个老师教你的，丹下面还有一点？啊？！你写错了也倒罢了，可后面你写彤时，左边怎么又写成“舟”了？这字，你除了那三撇没写错，到处是错！还有激动，是急动啊？！你瞧瞧，这道题错得更离谱，人家让你写近义词，你写的全是反义词，你说，你长眼睛干什么用的？这么粗心大意，马头虎尾的？！给我重写，一笔一划写！哎，哎，我眼睛看着，你能还写错？！彤左边为什么又写成“舟”了？！让你给我马虎……
父亲咆哮着，用手狠狠指我脑袋。那时，我总是马马虎虎。这毛病始终贯穿了我整个学习生涯，只是后来上了高中看到错题痛心疾首无数次才有些改变。父亲凶我时，很难过，最难过的还是，他接下来说这样的话：就你这熊样子，这样下去就完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儿子，一点也不争气，你要不行，干脆别上了，浪费我钱，还不如出去打工去！每到这时，十之八九我会哭，而且还不敢大声哭，默默掉眼泪。我一边哭，一边改正试卷上错题。
“你说！这段时间你怎么学的！这成绩怎么考的！”父亲脸上阴云厚得前所未有。
“王振他们也不学啊，他们比我考得还差。”我感到有些委屈，小声嘟囔道。
“什么！？你跟王振他们比？你跟那些笨鸭子比？！人家不学那是人家事儿，你管人家干嘛？！人家不学可以，你不学行吗？！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情况？！你跟别人不一样！这样下去你就擎等着去打工吧你！”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终于说出了想说却从来没敢说的话。
“打工就打工去呗。”
就是这句话，彻底惹怒了父亲：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打工就打工，人家不都打工，不照样打工？”
“你考不好还犟嘴！我让你犟嘴！”早就怒火上头的父亲，向我冲过来。
父亲冲过来脱了鞋子，掀起我身子，照着屁股，就是一顿打。啪啪的响声，在屋子里响起。开始是“糙打”，随后就是“细打”，每打一下，父亲便问，还犟不犟嘴了？！你还说，打工就打工不？！挨打并不是最难受的。父亲打完我后，却让我跪在地上反思。母亲刚开始也就是想让父亲吓唬下我，见他发火打我，也不敢拦。
我迫于父亲威严，只能屈辱地屋子里跪了下来。我抽抽噎噎，不知跪了多久，跪到两个膝盖都没有了知觉，迷迷糊糊中瘫跪着快要倒了，半夜醒来的父亲，才发话，让我上床睡觉。那刻，我恨透了父亲。不想听他的，不想上床。可想了想，又不敢。于是，又很屈辱爬上床，躺在他身边睡着了。
从这之后，父亲对我管束更加严格了。很快，冬天就来临了。那是个严冬。从三年级下学期开始，父亲回家次数越来越频繁，因为拉石料活儿越来越不好干了。到了四年级父亲回家了，从此我就彻底堕入痛苦深渊。
父亲只要在家，我放学后，就不能出去玩。父亲每天挂在嘴边的话是，你跟他们混有什么出息？别忘了，你跟人家不一样，你唯一出路是上大学……所以，一会吃过饭，你还是在家老老实实学习吧。
当我趴在方桌上学习时，听到墙外他们欢快玩闹声，心里别提多羡慕了，心早就飞出了墙外，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有段时间，父亲也看出了我没心学习，便允许我吃过饭后，或者学累时，可以出去跟他们玩一会儿，比如，半小时，一个小时，但不能走远，因为到了时间，他就会喊我回来继续学习。每到这时，我别提多开心了，就像出了牢狱犯人，就像鸟儿出了久困的牢笼，又可以尽情玩耍了。然而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那时，多么希望自己能有颗“定阳针”，将那太阳永远定住。我感觉快要到时间时，便有些玩不心里去了，总在担心父亲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
“王博——”
我暗自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心情顿时从云端跌入了地狱。
有时我跑远了，听不见父亲叫喊，经常有伙伴过来报告说，王博，你爸爸又喊你了，是喊你去学习吧？赶紧回去学你的习去吧。他们在学习两字上加重语气，神情里似乎充满了不屑。我总是估量着父亲底线，不敢跑太远，因为我知道，若玩得太过分，明天父亲一定不让出来了。当然，时常我也会耍个小心眼，比如父亲让我十二点半回来，玩到十二点四十五才回来，只比约定晚十多分钟，父亲不好意思说。
父亲让我放学后加班学习，并不是学一小会就完事，而是一学便学到深夜，常常学到十一二点，我记得大冬天深夜里，披着破大衣，一个人坐在很不舒适破方桌上，旁边都是吃完饭留下的碗筷，听着古老挂钟里传来哒哒哒齿轮转动声音，以及床上老爸呼噜声，头脑昏昏地看着那些该死题目，心想，怎么时间过得那么慢，老爸怎么还不喊我去睡觉？无数次，我在方桌上睡着了，第二天却在床上醒来，也不知何时被老爸抱上床的，有时，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父亲抱我了，心下暗自怅然，唉，终于又熬过了一天。
只要老爸在家，每天都要学习的。有作业做作业，没作业，老爸就会让我把课后所有习题都做完，课后习题也做完了，他便让我预习下节课内容，做下节课后习题。我学习时候，中间很少有下课，除非父亲心情好了，或见我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时，才允许我休息。因此我只要坐在方桌上，一学就是半宿。
学习变得很痛苦，最痛苦的是，父亲常常在旁边看着我学习，比看犯人还厉害，寸步不离。我学得提心吊胆，生怕哪个字写错了，或哪个算式马虎了，引来他一顿训斥。我大气都不出。这种滋味别提多难受。到了十点以后，我终于才能喘口气。这时老爸常常熬不住，就会上床睡觉。我听着他连天呼噜声，心里却想，凭什么，凭什么你们睡觉，要让我在学习？
那时我内心里真是讨厌透了学习，简直到了深恶痛绝地步。这就是我加班加点学习，小学成绩，始终不理想的原因吧。等我爱上学习时，已经快大学毕业了。后来想想，自己也不是不喜欢学习，而是不喜欢那种学习方式。最好的学习状态是发自内心，愉快地去学习。最好教导就是启发和引导，把孩子兴趣引导到学习上。棍棒教育，对于那些性格强硬孩子，可能只会起相反作用。当然，也要因人而异，有些熊孩子，也不适合一味鼓励教育，就是要打，狠狠打，使劲儿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