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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表彰大会过后,班里就按成绩排位了。成绩好的同学先进教室,随便选座位。这时我同桌如愿以偿地换成了张行光,满心欢喜。
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高中生活似乎慢慢走向正轨了。我却越发感觉孤单。先说同桌吧,我们俩不在同个宿舍,他又不学习,我们俩很没话题;再说入学时我认识的第一位高中同学王一栋,在正式开学后,我们也并没有像当初想象的那样成为亲密无间好朋友,在军训我们没约起来,便各自找了吃饭伙伴,开课后,他不爱吃食堂也不爱去外面,时常买方便面、面包等零食回宿舍,偶尔逃出宿舍上网,也不在学习上用心,于是我们俩很自然地就疏远了;最后说宿舍里,那两个特别能侃的刘国辉和赵前发,还有我感觉不太好说话刘贝以及邵元,他们常常座谈,我不可能也不会跟他们成为朋友,那么只剩下王一栋下铺蔡坡,还有个头矮矮的,瓜子脸,留着毛刺的徐毛同学,以及刘贝上铺孔加有好感,可我又跟他们不太熟悉。宿舍里也只有张行光最能成为我好朋友。
张行光知道学习,入学成绩也比我好太多了。有次吃饭,他告诉我说,他是基督教徒。我很惊讶,基督教徒?在农村好像也只有些老头儿老太太才信,我们这个年纪,还真听说过谁信基督教呢。我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人信基督。他说,不是,他信基督是受一位大哥影响,那大哥就是基督教徒,还是鲁西南基督教首脑。他跟我讲,家里有两个哥哥,都成家了顾不上他,那大哥如何正直,如何欣赏他,一直以来如何帮助他,又悄悄对我说,这次高中学费,还是那个大哥资助的。后来我又从其他同学那里辗转听说,在他小时候他父亲就不在了,有两个哥哥,还有个疯了的妈妈,家里很是贫困……我知道他身世后,对他很亲近了。我们俩同样有糟糕家庭,同样又都用心学习。
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志同道合朋友。
于是我们俩常常在一块,一块去厕所,一块去买东西,一块去教室。他没有杯子,我就用自己大杯子打了开水我们俩人喝……我们越发亲密,大有形影不离趋势。这次调位,我们俩也早就商量好做同桌了。
可当真的做了同桌,我进一步了解张行光后,却越发失望起来。
有天,我要我陪他去厕所,我二话没说便跟他去了。回来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便道:
“我笔芯没水了,陪我去超市买个笔芯呗?”
这句话虽然是个疑问句,但在我心里却是陈述句。可我没想到他竟道:
“我不去!快要上课了,我先回去了。”
超市就在我们教学楼旁边,即便上课铃响了,再跑上二楼教室也晚不了。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走了几步猛然转头,才发现他竟然真的自己先回教室了。当时我叹了口气,因为想起,这段时间所谓一起上厕所,一起买东西,一起回教室,大部分都是我陪他。平时我都很少开口要求他陪我干什么事儿,没想到他竟然拒绝了,而且还是用那种很粗暴语气。我甚至都在反思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毕竟刚才陪他上厕所时,我们还是有说有笑。于是我有种感觉:或许在张行光心里,我只是他利用对象,只是他呼来喝去小跟班?
当然我也反过来想,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太敏感了?算了总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就把他否定了吧。
晚自习上课铃声还没响起,不过全班都安静下来了。可张行光还转着身子跟后面同学有说有笑,咋咋呼呼,声音很大,说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停下来意思。我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他:
“兄弟,全班就你在出声,好意思呗?”
张行光转过身来道:“你管得着吗?!”
好吧,我管不着,毕竟还没上课,毕竟我也不是班干部。
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反思,反思自己错误,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得当让他如此。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张行光这样对我,已经是好的了,已经给我留面子了。差不多情况,中午午休时,张行光跟他旁边铺单升说话,声音依旧声若洪钟。一直以来我感觉不太好说话刘贝,终于不耐烦道:
“哥们,小点声儿,这是午休时间。”
“你管得着吗?!”张行光张口道,“你以为你是谁呀!”
当时刘贝就跟他要吵吵,幸好舍友你言我语相劝,才止住了那一场打架。
小时候我手脚脱皮,后来虽然好了,可还是有些后遗症,每年春秋换季手脚还会有些脱皮。有天晚上,我喜欢脚发现了许多脱下来死皮,便一点点往下扯。张行光走进宿舍,看到我在“扯皮”,凑上来看了眼便道:
“你脚蜕皮?哦,你有病!哈哈,你有病!”
张行光只是开玩笑倒还罢了,却是一副幸灾乐祸模样。我看到很多舍友看过来,心里很不悦,心想,你才有病呢!可我并没有说出来,毕竟从小到大都逆来顺受,似乎不会也不敢表达自己,笑了笑也便没再说话。
那时我在心里还为张行光开脱:他只是不会做人做事,口无遮拦,性格直爽罢了。我一再努力维系我们俩“友谊”。这样小事多了,我对他就越发失望起来。后来我在心里跟他彻底“决裂”,却是因为这两件事儿。
那天下课,小学兼初中同班同学魏青笑意盈盈走过来。
“你帮我拿的作文呢?”
“啊?”我一时语塞。
这时猛然想起,前天中午放学,我抱着一本作文书回宿舍,在走廊遇到了魏青。我们俩问了彼此近况,她对我拿着的作文好奇起来,便要过去看了,作文书里面有范文又有作文素材,觉得很不错,便要我借她瞧瞧。可这本书并不是我的,而是同桌张行光的,于是我满口答应她,回头帮她借。
“不好意思啊……他作文书,让别人拿走了……”我支吾道。
“对……对不起啊。”我又赶忙道歉道。
可魏青已经转身走掉了。我看得出来魏青很生气。她似乎看出了我说谎了。
这件事儿我的确说谎了。张行光作文书,并不是被别人借走了,也不是我忘了帮她借书,相反那天下午回去我便向张行光开口了。
“那什么,你那本作文书,能不能借给别人看看呢?”
“你借给谁?”他问。
“我一同学,你不认识。”我说。
“不认识?我不认识干嘛要借给她?!”
我:“……???……”
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我从未想过张行光会不同意,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话来。作文就放在我们俩课本中间。我并没有死皮赖脸再向他借。自此后,我一直在思索怎么答复魏青,毕竟我在她面前,干脆得就差拍胸脯了。魏青突然问起这事儿,我只好临时扯谎。
张行光暖壶,在开学用了没多久便丢了。那天中午张行光对我说,他想洗头,正巧我也想洗头。于是张行光便跟我商量说,他陪我打水,打了水,我们俩个人一块洗。我自然答应了。我们实验中学水房在超市旁边,说是水房,其实是一排自来水龙头,打开便是热水,一暖壶或超大杯子两毛钱,普通小杯子一毛。我打了水提着暖壶,在张行光陪同下回宿舍了。可我回去发现自己床铺有些乱,想要将穿脏了的衣服归拢下回头一块洗,便跟他说,让他先去最后别忘了留点热水就行。
张行光答了一句,提暖壶就去了洗涮间。当我收拾完去洗涮间,张行光已经洗完了一次,于是赶忙用热水湿了头发,打上洗发露,一番揉搓,伸手去拿暖壶。我想,刚才还有半暖壶呢,张行光再用一次,也会有给我留下的吧?可这时,我发现暖壶轻轻,热水基本没有了。张行光把自己脸盆冲洗发露的大半盆水哗啦倒掉说:
“嘻嘻。没水了。”
说完,他擦着头发,飘然离去。我只能用暖壶仅剩下的一茶杯多点的水渣子勉强冲洗了下头。这时我真的很生气了,明明告诉他留点水,也许他没往心里去,可在他第二次用热水时,看我已打完洗发露后心里还没数吗?就这样也忘记留水了也行,当我发现没水时,好歹说话抱歉的话啊,轻飘飘走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我想起前段时间,自己脑袋一热,买了本英语字典,宝贝得不行,生怕弄脏了。可张行光用字典时,从来也不问我用不用,更不管我是不是正在用着,拿过去便用。这也没什么,可他总有个习惯,喜欢在查到的单词下面画横线,难道是有“到此一游”意思?好多次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委婉着说“不要划嘛”。可他每次都嘻嘻一笑,下次依然故我。我想起之前很多次我陪他,他却不肯陪我的事儿,心里终于下了个结论:
自私。
张行光内心是个极度自私的人。
于是我对他失望,甚至绝望起来。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奢望他是自己好朋友了。当时我只是在心里跟他“决裂”,心下苍凉地依然延续着我们表面“友谊”。
我就在与张行光渐行渐远时,与马玉华关系也出现了变化。
那天中午放学,我从教学楼里出来,马玉华依旧站在楼北侧路沿石上等着。这三个多月来,我们俩还是像刚开学时那般,每天中午、下午放学吃饭时都在楼前等着对方,然后一块去。这时我心下踌躇,这件事儿怎么开口呢?又是什么时候说呢?现在吗?还是吃过饭再说吧,若不然,眼前这顿饭就会吃得有些尴尬。我们俩个在学校门口路边摊子上,各自要了碗馄饨,又吃了从别处买来的包子。
当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汤勺叮地放回碗里,我鼓起勇气对他说:
“那什么,以后你不用在教学楼外面等我吃饭了。”
马玉华一愣。我随即补充道:“咱俩不在一个班,放学时间也有快慢,有时出来的人多看不清,一个以为走了,一个等半天也等不着,挺麻烦的……”
马玉华随即一笑,道:“嗯好的。”
我偷觑了马玉华一眼,也不知道他生没生气?好像没有。第二天,教学楼外,果然没有马玉华。我有些落寞,独自一人去吃了午饭,心下怅然,有些后悔。不过我知道这是早晚事儿,只是由我先说出来罢了,因为开学后,随着时间推移,我明显感觉出马玉华跟我越来越远。
起初时,他早中晚三顿饭等我一块吃,早晨和中午还会去我宿舍叫我起床。慢慢的,早晨和中午他不再叫我起床,早餐也不和我一块吃了,而是和他舍友一块,只在中午、下午,依然在教学楼前等我。而现在,就连中午、下午,也时常见不到他人影,常常由他同学捎个口信,说他今天有事儿就不和我一块吃饭云云。我们俩一块吃饭时候,越来越少了。根本原因,我知道,他结识了自己班里同学。这在我预料之中,到了新班级,日子稳定下来后,必然结识新朋友。那么,他对我这个老朋友自然会有些疏远,或说我们关系会出现另一种稳定局面。表面关系疏远也并没什么,可我却发现,我们俩个目标越发远起来。
马玉华结识的同学,在我看来,全是些“不三不四”孩子。那些人吸烟、喝酒、晚上偷溜出去上网,偶尔还打架,咋咋呼呼,在宿舍熄灯后,一聊就聊到深夜,也不顾其他同学休息,更不管舍管大爷警告。我听到深夜嬉笑里,马玉华混在其中,还是主流声。马玉华跟那些同学一样,吸烟,喝酒,上网。我知道,他能上高中,是他父亲花钱买分又托人才能进来。我们村小学同学,也是初中二班李曼,很想上高中,却没考上,要交三四千块钱才能上,她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出这笔钱,就让她辍学了。我知道依照马玉华平时成绩,恐怕跟我们村李曼差不了多少。付出这么大代价进了高中,我没想到,马玉华却没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吃饭时候,我不止一次以开玩笑形式提醒他:
“你现在就差谈恋爱,这一件事儿了。”
可没用。马玉华依然跟着那些同学厮混。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我们俩关系迟早有天会归于平淡,与其这样,不如干脆点吧……
新的好朋友还没找到,以前老朋友,我也主动疏远了。那时我有多么孤单,就有多么想念汪滨,想念王建,想念贺佳强,想念以前那些日子。
天气转凉了。早晨下起大雾。我独自站在教室走廊窗户边,朝外望去。我很喜欢这个雾天,喜欢这种朦胧感,仿佛大地披上幔帐,犹如美女遮上面纱,当然喜欢雾天,还有种原因,那就是雾天别人大概看不清我这寂寥身影。可我无比讨厌眼下雾天,因为它让我看不清家的方向。
第一次住校。已经整整第五个星期。我感觉身体内有千万条虫子,它们无不每时每刻啃着我的心,问我,走不走,走不走?不走再啃一口……原本以为第四个星期我们就能回家,可学校突然通知说,等到下星期到国庆,一块放假。我像着了魔,心里只有回家念头,越想越难熬,越难熬越想,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了。三十五天,整整三十五天,我咬牙切齿等到那天已快疯了。
小弟看到我后,口里喊着哥哥,撒欢似的朝我跑来。国庆三天中,小弟寸步不离缠着我,生怕一个转身,我又不见了。三天是那样短暂,我好像感觉才刚回来又要走。小弟弟哭着拉住我说:
“哥哥,哥哥,你再玩一会儿……”
五分钟又过了五分钟。我在家里拖延到只能跑着才能赶上村口客车。我坐上客车远去,看到弟弟还在后面追,母亲使劲把他抱在怀里,他却哭着张手还要找我。那刻我内心的挣扎无法形容。那刻我才明白离别之痛。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呼吸。
村子渐渐远去,我思绪又纷飞,回念刚刚与小弟嬉闹玩耍,回味家里温馨和快乐,也思辨,是否自己太矫情。历史上那些开创一番事业名人,一个个在我脑海翻腾,安慰自己说,他们哪个不是背井离乡,好男儿志在四方……可历史那些名人终究太遥远,他们终究还是难以安慰得了自己,每每在心底都升起这样念头:
什么学习,什么事业,若能回家,统统去他么的吧。
相反到了学校我又“幡然醒悟”:既然费劲巴拉来上高中,那么这些苦就不能白受。我的眼里只剩下学习,以为,只要学习好,其他都不重要,即便没有好朋友又怎样,只要将来考上大学,等到功成名就那天,这些人都会说“哎我跟王博,那是高中同学”;尤其当我想起那件事儿遭遇,更是想,生在没钱没势人家,只能努力拼搏,努力强大,强大到即便是有钱有势的人也不敢轻易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