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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学习压力并不是很大,因为是“二战”,数学、英语、政治驾轻就熟,唯独专业科《物理化学》有种“他们科学家死了也不让别人活着”的感觉,不过也有条不紊一点点啃着;恋爱压力也不大,闲暇时与黄雅丽时不时聊天,徐徐进行;只有工作压力是最大的。
工作上的压力,很大程度上,来自杨少春。
上班十多天,就遇到公司一年一度检修,七八天检修完,我便正式开始学习DCS操作。DCS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就是化工最常用的操作系统之一,英文全称“ Distributed Control System”,直译是,分布式(分散式)控制系统。当我真正接触化工操作时,才对化工“三传一反”、“三大平衡”等知识有了更深切体会。学DCS,刚开始很不容易,常常顾此失彼,有次我见分馏塔底液位增加,便加大蒸汽,可怎么也调不平稳。这时杨少春突然大声呵道:
“王博!你在干什么?!”
我有些懵了,转头看他。
“你没看到,前面进料已经增加了?!后面脱轻塔为什么还不加进料?!进的多,出的少,这样能调稳了吗,啊!”
好吧,我的确没有看到反应进料已经增加。因为前面那块是杨少春看着,他加了进料却没有知会我,或许是忘说了。杨少春逼逼叨叨没完没了,说,这就像小学数学题,水池放水,进水管开大了,出水管开得小,时间长了,液位怎能不涨,说我是不是看到液位增加就以为蒸汽小物料蒸不上去,只加蒸汽?说学这个怎么能没有大局观……
“不就是物料守恒吗?!”我心想。
不管怎样,我没找到液位增加真正原因,是我问题。可杨少春后来每每由工作上升到生活,由似乎不顺眼上升到各种人身攻击。
那天班长派我和杨少春去化验室把废料倒了。那废料桶近一米高,满满的,十分沉。我们俩各抓住两边把手,勉强能够提起,往外走。这时他突然又发火道:
“你会不会干活?!拉起来!不拉起来,怎么走!”
拉起来?两人往上提就很费劲了,还要像斜拉桥似的使劲拉?从力学讲也费劲啊!还特么说我不会干活!即便如此,麻蛋,你就不能好好说好吗?!
杨少春常常用非普通话吼道:“你说话咋那么土!咋那么难听!”
有时我在外面巡检,跟班长汇报情况,刚汇报完,对讲机响起杨少春声音:“你以后用普通话讲话!”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心想,有病吧,我们鲁西南的话难听吗?我还听着他嘴里潍坊土话难听,老是咬舌,又快又难懂,叽里咕噜跟个洋鬼子似的!本来就是地域差异,又有什么好说的,何况我跟班长汇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不怎么不让班长改掉 “弗兰”口音,怎么不让姜厂长不要讲纯正的淄博话?!
若一个人对你看不顺眼,无论做任何事儿,他总能挑出毛病。刚学DCS时,我目不转睛盯着电脑。杨少春看不顺眼,又说:
“老盯着电脑,一点都不灵活!”
开始上班我还穿自己衣服,后来那些衣服脏了洗皱了,感觉穿新衣服太浪费,就穿着工作服上班。穿着衬衫的杨少春,便说:
“你不觉得穿工作服难受?”
我笑笑不说话。他又说:
“这么邋遢!你女朋友怎么看上你的?可见你女朋友也不怎么讲究!”
当时我很生气,抨击我就算了,他为何还抨击我女朋友!有些后悔之前他问我有女朋友时,我说有,忍不住想怼回去:你这样干净利落,快三十咋还是老光棍?他上班时常跟我们说他以前跟多少女孩谈过,床上技术多么猛云云。他也时常对化验室女孩品头论足,但有个女孩,好像从来没有谈论过。当时我没注意,后来才从别人那听说,原来他们俩谈过。
那女孩现在还在公司上班,在我们班上。其实起初我就注意到那女孩了。她个头不矮,身材不胖也不瘦,很匀称,白净皮肤,圆圆脸蛋,有点婴儿肥样子,戴眼镜,说话柔声细语,很文静、温柔模样。后来我才知道她跟我还是老乡,一个市里的。再后来杨少春也鲜有提起她,据他说,当时都把她带回家见家长了,他们俩最后闹掰主要是因为他想赶紧结婚,而她还不想结婚。杨少春经常去化验室跟那些女孩闹着玩。也许他们俩当初就是这样开始的。我到公司时他们俩已经互相不说话。至于他们分手真正原因,我想就杨少春这样脾气,也不用多说。他单身也活该。再再后来,下班时候,我偶尔也跟那女孩当然另外一女孩,一同骑车回宿舍。从交流中,我可以感觉到老乡是个踏实纯真女孩,各方面都很好,只是唯独眼神不太好,不知近视多少度?即便后来戴上了眼镜。
那时我天天没有不挨杨少春凶的。一天一次都是少的。我每天除却要忍受杨少春臭脾气,还要忍受他高高在上对我呼来喝去感觉。饮水机上水桶空了,刚到公司时都是我去换,后来这件事仿佛是我的了,时间长了便很烦,有时假装看不到,杨少春十有八九都说:
“王博,没水了,换水去!”
不爱说话的汪鹏,其实是杨少春表弟,在我进公司不到一个月,就辞职了。这就是大家都喊杨少春大表哥原因。班上包括班长在内只有五个人,盯盘便分成两组,自然我和杨少春一组,杨玥跟冯腾翔一组,一组盯盘,另组就休息,每两小时一换。工艺不太稳定,班长说出去个人调阀门,我和杨少春在休息,杨少春每次都说:
“你出去调阀门!”
有时我从外面回来,忘了关门或者没有关好,杨少春就嚷道:
“不是跟你说了,进门要关好门!关好门!”
姜厂长进中控室看DCS操作情况,走时习惯性地没有带上门。
“王博,关门去!”杨少春玩着手机道。
快到下班了,杨少春不管排好的值日表便道:
“你怎么还不去拖地?!”
……
中午吃完饭,谁都不愿意动,要巡检,还要取样,我去;下班时,要到厂子外面蒸汽站抄数据,拖完地,我去;压缩机里润滑油满了,要放出来重新倒入油泵,我去……刚开始我还以自己是新人、自己是徒弟、自己是来考研安慰自己,后来却越来越烦。那时杨少春常常说“吃亏是福”,然后举出很多例子,话里话外似乎想让我接受这种“不平等”现实。我心里泛起冷笑,吃亏是福,或许不假,可这不是你欺负我的理由。只有领导在场时,杨少春才会享这种福——积极地出去干活,我想去都不让我去,生怕抢了他表现机会。
杨少春不止对我发脾气,去食堂吃饭,对盛饭师傅略带语气地说,他要那根大的,给他换根,食堂师傅见他语气蛮横,似乎有些生气,说了句,每人都挑大的,那怎么能行,没想到这惹毛了杨少春,当着很多人甚至姜厂长和王总的面,对那叔叔辈师傅,大肆咆哮,说,咋了,我换根大的怎么了?食堂饭菜弄得这么难吃,还不让人换根大的了?!你就是个做饭的,咋呼什么!那食堂大叔,拿着勺子气得直打哆嗦;发工资时候,工资条上数目常常跟自己算得有些出入,有时少个三五块钱,或者十多块钱,只要不对,杨少春都去找五十多岁女会计理论,吵吵闹闹,有次因为两块钱,走廊响起“两块钱也是钱,两块钱也是我应该得的”杨少春歇斯底里声音……
阎王难斗,小鬼更难缠。我越发体会到班长说杨玥是墙头草的意思了。
杨少春说我说话土时,杨玥说:
“王博,你就不会说普通话吗?像我有点东北口音,还好哇,你们那的话,真不好听。”
杨少春说我邋遢时,杨玥也说:
“就是的,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呢,像大表哥打扮干净利落多好。
“哎你说你,皮肤又黑又糙,也不用点香水,不用点化妆品。
“还有你发型,是五块钱的吗?我跟你说,以前我是干理发的,跟你个忠告,你这头,留长点,跟我这般,烫一烫……”
有时杨少春都说完了,杨玥还在那碎碎念。每次杨玥说完,都不忘说句:
“或许我这样说,你可能不爱听,但真的是为你好。”
这世上有多少人打着“为你好”名义,做着恶心别人或者损人利己的事儿。无论寇启坡或者杨少春说什么,杨玥都会紧随而上。杨玥说那些话,当然是在讨好他们。这并不是我最讨厌杨玥地方,最讨厌他的是,寇启坡时常还是喜欢谈论杨玥,说他大男人,皮肤怎么那样白,怎么还擦护肤品,不觉得中控室有股味道等等,这时杨玥就会道:
“哎王博,你这么黑,你该好好用点护肤品的。”
“对,杨玥这话说的对,”杨少春接话,“王博你该用点护肤品,喷点香水,捯饬捯饬,年纪轻轻的,怎么……”
话题成功地转移到我身上。有时杨玥找不到相似话题转移,便强行岔开话题:“王博,你女朋友是哪里来着?”话题重点再次转移到我身上。后来我不愿搭理杨玥。他却拿话撩拨,像个复读机似的,在我耳边一遍遍说,哎王博你咋这样黑呢,这么黑呢?这么黑呢?
我不搭理他。
他又说,哎王博你们家旁边有山是不是?
我还是不搭理他。
他说,怪不得你这么土呢,大山里的男人,大山里的汉子呢。
我依旧是徐庶进曹营。
他说,你这人咋那么不行,我在给你说话呢,也不回复人家。
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跟你闹着玩呢。
我说,我不想跟你闹着玩,行不行?
他说,可我想跟你闹着玩,怎么着,怎么着?生气了?你生气就很开心,哈哈哈。
……
后来有次班里聚会,杨玥喝得微醺,出了店门,扶着我说:
“其实,我也不知为什么说那些话,总喜欢说你,总是说那些话。”
当着寇启坡的面,我没有戳破他。当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些话吗?呵,包括这句话都是当了婊子又想立牌坊。
对于现状,我也想过对策,比如时不时请杨少春吃吃饭,“一边倒”倒向寇启坡那等等,可性格里的倔强,让我做不出来那样事儿,做不出明明恶心鄙夷却还要他们吃饭,更不想倒向越发讨厌寇启坡那边。我不喜欢把自己意志加在别人身上的那种强势的人。
那次检修结束,公司组织聚餐,去的路上,爱喝酒的寇启坡说起上次喝酒时,我们班跟徐二愣子班暗暗比酒事儿,便以命令口吻说:
“王博,今晚你要多喝!”
他的意思,是我不能给他丢脸。我很反感,喝酒你也要管吗?寇启坡爱喝酒。喝酒程度简直吓人——或说傻帽,一高脚杯白酒,大概小半斤,在别人怂恿下,一口闷。那天晚上,寇启坡不出意外地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酒劲还没下去,红着眼,摸着肚子总说,胃难受。却说那次聚会,郭涛终于展现他的交际能力,在酒桌上游刃有余,频频给班长、主任、厂长敬酒。而我就像个刚涉世的姑娘,懵懵懂懂地依着别人意见,象征性地敬酒。
我讨厌寇启坡,还不止因为他的强势。这个在后面说。
开始阶段,我感觉在公司举步维艰,天天面对杨少春压力,感觉度日如年,数次萌生退意,骨子里却不肯认输,强行忍着,后来在有些撑不住时,舍友齐康来了。
齐康毕业后去淄博那家公司,可公司把他们外派到济南新建分公司那。用齐康话说,那分公司宿舍楼才建好,荒凉不说,连洗澡地方都没有,每天还要去工地上干活,所以三天之后,他就拎包裹离开了。随后他又在潍坊找了家质检公司,妹子多,工作也不累,可两个月后实习快要结束,那家公司就把他劝退了。他去找质检主任要说法,那女主任话里话外告诉他,其实是公司意思,因为公司不招男工,当初招他只是为了廉价劳动力。齐康最后想起了我,便来投奔。
虽然彼此兴趣不同,在大学我们俩也没太多共同语言,但当我知道齐康要来时,很高兴,毕竟在异乡有同学也能互相帮衬。郭涛已从我宿舍搬出,去了他们班宿舍。齐康住进了我宿舍,又成了我舍友,最高兴的是,齐康还分到我们班。齐康的到来为我分担了很大压力——杨少春更不待见他。
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齐康是城里的,家中独子,娇生惯养,又有些自私,不谙世事,干活更加让杨少春看不顺眼。那次我们用铁管连接两胶皮管,细瘦纤弱的齐康,拿着铁管怎么也插不进胶皮管中,杨少春又歇斯底里道:
“去!一边去!王博,你来!”
杨少春说这么大的人一点也不会干活,一通嘟囔,凶得就差说他“滚”和“饭桶”了。
齐康师父是冯腾翔。当齐康学DCS差不多时,就和冯腾翔一组操作了。班上分了三组,另外两组是我和杨少春,寇启坡和杨玥。那次轮到齐康和冯腾翔盯盘。杨少春闲着没事儿翻看电脑,看到齐康忘加大回流,便像嚷我那般嚷道:
“齐康!你在干什么!进料已经十四吨了,为什么回流才十一吨!为什么不加回流?若产品不合格,你负责吗?!啊!你没长脑子,还是脑子长霉!学这么长时间了,加进料也不知道加回流?你还大学生呢!你就这个水平!”
冯腾翔也在旁道:“我告诉过你,加进料要记着加回流,要不产品很可能不合格。”
可杨少春还在那不依不饶:“来,齐康!你就告诉我,为什么加了进料,不加回流?!当时你脑子在想什么?!我就想知道当时你怎么想的,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粗心大意的!我看你也不是粗心,是没长心!干什么活也不动脑子!……”
寇启坡大概看不下去了,加大回流,最后只说了句:“下次别忘了。”
杨少春像吃了炫迈根本停不下来,凶了会,好像消气了,可转眼想起,又一通骂怼,从中午开始嘟囔,到下午还在骂骂咧咧。齐康在那也不吱声。我很气愤,虽然杨少春不是凶我,可他不是班长,不是主操,不是齐康师父,又不跟齐康一组,又有什么资格凶齐康呢!而且我还发现这次杨少春发火,似乎有点为生气而生气,有点找茬,有点给齐康下马威意思。从此我仔细观察,发现杨少春发火并非因为脾气坏,有时是故意的,是为了维护他霸道地位的,甚至带着其他目的的。比如他就从未对班长、主任、厂长、王总发过脾气,可见有的放矢。
下班后,我和齐康两人商量,实在不行,回头找个由头,揍杨少春他狗日的!后来这想法终究没能实现,当然最后也算实现一半。不管怎么说,齐康来了后,原本我受到的那些“欺负”,很大程度上都转移到他头上,可以说他为我吸引去很大“火力”。
慢慢的,我看明白了这个班,看明白了这个公司,不免生出失望,从心底的失望。
其实,中控室就是个人踩人、人吃人地方。
以前杨玥处在这条食物链最底端,后来变成了我,现在又成了齐康。而处在这条食物链较顶端的就是寇启坡和杨少春。当然最顶端是寇启坡无疑了。其实,杨少春对我们的欺负,杨玥紧随而上,如此种种,寇启坡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制止而是默许,比如调阀门、看数据、拖地、换水,每次都是我们去。对于寇启坡来说,无论谁去,只要能保证班组正常运作就可以,所以他为了自身利益不惜保持暴力下的平衡。杨少春张牙舞爪,寇启坡为何容忍他如此,是忌惮他臭脾气,或许有点,还是因为跟他关系好,不好意思约束?都不是,其实根本原因是,寇启坡不会为小员工,去得罪开“班车”又是当地老员工的杨少春,何况他需要杨少春这样追随者,需要杨少春这样的黑脸。因此最大利益者寇启坡才是罪魁祸首、才是最大不公平制造者。其实,每个人都如此。杨玥犹如打游戏段位终于提前,也成了既得利益者,忘却了当初自己被踩在底下痛楚,或说庆幸找到“替死鬼”终于了却自己困苦,摇身一变,也成了不公平制造者帮凶。有时我也在想,自己跟杨玥有什么不同呢?
还是不同的。至少我在“段位”提高后,却没有欺压之心,更不会成为他们帮凶。
聪明的人大概就是懂得顺应环境;理想的人才会想着改变环境,而整个环境却要无数个理想者才能被改变,所以后者痛苦。
这些都是我从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过往的经历和教育,都教我做个和气的、良善的、温雅的人,在我渐渐看明白这个班组,却领略到人性本恶和人性自私那面,不免生出失望,从心底的失望。团结友爱、互帮互助,也许都只是童话里的故事,我希冀,将来自己身处高“段位”前,可不要成为杨玥之流。
总之,那时我为了考研,在公司忍辱负重,一再隐忍,一再退缩,一再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