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次挨打完后,父亲又回泰安了。直到四年级他回家前,我又逍遥了些时日。最难忘的是三年级暑假。
整个暑假,在张超鼓动下,我们七八个小伙伴,开始了习武之路。李林是我们这群孩子的“领袖”,但有张超在场或其他比我们大孩子在一块时,李林似乎就会主动让出“领袖”位置,成为他们的小跟班。
张超这人,我一直都很敬佩。因为在我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有嘲笑过我的缺陷,没有和李林他们一道排挤过我,更没有瞧不起我。相反,他总是很照顾我们,偶尔还会给我们“补课”,比如指导我们如何写作文,指正各自作文里的错误。他似乎跟别人很不同,为人正派——不是不讲荤段子的那种正经,身上蒙着一层面纱,一度让我看不透,尤其后来他那些所作所为,我不明白,为何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那暑假,张超不知受了哪里影响,忽然,很崇拜功夫。可能从僵尸片换成了武侠片?反正,在他影响和带领下,我们七八个人开始了习武之路。我们在废弃的苹果园里,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做引体向上、扎马步以及掰手腕。我们不光联系这些基本功,张超还教我们练“轻功”,甚至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部“武林秘籍”——《中华武术大全》,看那纸质,实在怀疑是路边文学。张超是我们武术指导。不过,他也是现学现卖,抱着那本“武林秘籍”,边研究边给我们讲解动作要领,煞有介事样子。也许是那部秘籍太高深,或者我们功力尚浅,总觉太复杂,在我们学了三招两式后,就弃之不看了,彻底沦为地面文学。于是,我们又回到基本功练习,以及轻功的专研上。
“俯卧撑动作要标准,抬头,挺胸,收腹,两手与肩同宽,身子要撑到底!
“仰卧起坐,身体自然躺下,双腿要并拢,双手抱头,头尽量往膝盖压去!
“看好了,引体向上,要静止牵引,不能靠惯性,脖子也要到树杈以上。”
……
关于轻功,张超给我们讲过这样故事:他听一位爷爷说过,轻功这事儿真实存在,只是没有电视剧上那样夸张,来去自如任意满天飞,真实情况是,那些功夫高手飞檐走壁绝对没问题,皇宫内院、府宅高墙这类的他们差不多真如履平地;他们的轻功也不像电视剧渲染那样,深山老林或机缘巧合得到一本绝世秘籍,再或者高人度功,短时间内就能变成牛逼轰轰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高手了;真正轻功是需要从小练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点点积累。
我们问:“那轻功到底怎么炼成的?”
张超说,那位爷爷说了,轻功说破也并不神秘,而且还很简单。在很小时候,小到似乎刚会走跑,就开始跳坑。没错,跳坑。在地上挖个坑,最初是很容易跳上来的那种高度,然后每天将坑挖深一点点,努力往上跳,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据说,轻功练习到最后,每天挖坑到了用铜钱去挖极限,挖掉一个铜钱厚度。这样练习并没有完,等完全到了极限,就开始负重练习。在腿上绑上沙袋,重新挖个坑,还是从容易跳上来的深度开始,负重往上跳,日日练月月练,然后再往腿上增加沙袋数量,还是那样从头开始,最后深度和负重都到了极限,放下沙袋,就突破了原来极限,于是,又一轮挖坑,练深度,练负重……
张超又说,不要以为轻易跳上深宫高墙,轻功就练成了。轻功能不能成,最关键的还是同时练习平衡力和胆量——若不然,跳上墙头,往下一瞧,卧槽真特么高!哎,哎,啊,啪!绝世高手,卒,享年十七岁……
平衡力是胆量的源泉。练习平衡力,就需要搭架子,在两个很高架子中间,放上一根很粗竹竿,必须是竹竿这种容易弯曲材质,练习者展开双臂慢慢通过那根粗壮竹竿,随后粗度递减,直到竹竿细到不能负重,然后再增加两边架子高度,如此往复。当然,这个过程也会用腿上绑沙袋来增加难度系数。
……
我们听着练习轻功这样繁琐,不禁疑惑:
“我们这让年纪,那,还能练成吗?”
张超想了想很肯定地说:“能!也许练不到传说中的那种程度,但加强练习,平常墙头,在助跑下,轻而易举翻越,不是问题。”
我们都很信张超的话。那片苹果园的树都被砍掉了,只剩下空地,不过并不是平平坦坦地势,而是分成了很多块,依势升高,错落有致。每块土地之间,都有防止水土流失的坝拦。于是,我们七八个人在那些坝拦上上蹿下跳,练起了口传的“二手”轻功。
那个园子在村子西头,周围没有几户人家,也就没有太多人围观。院子里还有残留的树,比如梧桐树,绿叶成荫,树下还有石桌石凳,我们累了,就围在石桌上休息、打牌,较量腕力。
后来张超终于教给我们一套实用的“棍法”。园子南面是条季节性小河,河沟石缝中长着一种不知名树木,光滑笔直,我们全部砍了做成“金箍棒”。我们左右耍起棍子,虎虎生风。园子那些一块块土地,被我们分成“基本功区”、“轻功区”、“棍法区”……开学前,那些土地,被我们踏得坚硬铮亮。
暑假最有意义的可能还不是练武,而是晨跑。
张超又鼓动我们说,晨跑是练武另外形式,也是很能锻炼人耐力和意志力的。于是,我们一群小屁孩,天色还朦胧,就聚集一起,去山里跑步。我们往西穿过邻村,再折向南面三面环山的小山村,最后沿着两座山之间的山涧小路,再跑回村,当然我们常常不直接回村,而是爬上旁边的我们村的西山,看日出。
晨光熹微,山间空气清新极了。我们不知疲惫地跑呀跑,清晨的风,微微拂面。
西山山岗上有座小屋子,以前看山用的。屋顶是水泥平顶,我们爬上屋顶,坐在那里大口喘息,静静等待太阳跳出地平线那刻。山脚下绿油油村子,错落有致人家,层层推进梯田,还有远处峰峦叠嶂连绵不绝的山脉,尽收眼底。
不起早,从来就不知道日出的美。东方的云,一片片如银色鱼鳞,随风涌动,渐渐的,那片云染成了橘红色,犹如少女害羞的红晕,须臾,那片银色云变成了红色海洋。突然,娇萌的太阳露出了一个尖儿,就像小孩在捉迷藏,露出了一双精灵眼睛,观察这清濛世界,然后,一点点变大,更大,忽然,整个太阳从地平线上跳跃出来了,周身侵染了橘红色,一点点升高,一点点由害羞变炽热,仿佛绝色美子揭下了神秘面纱。
我身处城市后,不止一次想念起故乡日出,回念起那时我们一起看过的日出。
或许,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那年华,那心情。
谁能想到,曾经,我也是,一个,追风的,少年。
当然,从早到晚练武这件事儿,老妈不止一次反对说,你是魔怔了,还是闲得实在没事儿干了,大清早不睡觉,瞎跑什么步,有什么用?!憨娃!我总在心里说,您不懂,我就没听说什么事儿有用。
练武真的会有不可忽略效应,比如精神焕发、省心轻盈,整个人都感觉积极向上。当然,这件事儿带来的最有用的效果是,改善了我跟同学关系。
二年级时,遇到了一个留级生李亭。我很不喜欢他,因为他面相凶狠,大长脸,五官也不周正,并且他脑袋上还有一条长长疤痕,让人一看就感觉不是好孩子那种。感觉这东西很奇妙,你不喜欢一个人,时间久了,对方也会隐隐察觉。他不喜欢我,而且还欺负我。他的欺负,倒不是攻讦我缺陷,或者拳脚相向,而是软暴力——恫吓。下课后,我本来玩得好好的,他常常突然在我面前,挡住,我越躲,他就越堵。他比我高些,又比我壮实。我根本打不过他。他看我每次着急害怕样子,乐此不疲。他还常戳弄我,就是戳下,推搡下,有时我不堪烦扰,也会与他急眼,但没用,这时他就像美国关键时刻抛出“核威胁”那般,扬言我不老实他就使用暴力手段了,臭不要脸。每到这时,我就软下来了,生怕引起对方激烈行为。于是,他就更加肆无忌惮。
可我经整个暑假锻炼,武力值明显提高,局势就发生了惊天逆转。
开学后,一方面是我想炫耀练武成就,另一方面也想暗暗告诫他,从此,我站起来了。于是,我故意在李亭面前演练基本功。他听我说俯卧撑能做七八十个,仰卧起坐更是一百打底,引体向上三四十个不在话下,以为我在吹牛,说他也能做到。结果,他趴在地上,三个俯卧撑也没做完,而我在旁边,卡卡卡一口气做了五十个小露一手。我还露出肌肉,告诉他哪个是肱二头肌,肱三头肌,让他摸摸,结不结实……然后我就看到他流露出惧怕眼神,整个人立刻就怂了。从此,他就暗暗躲着我了。我当然不肯放过“报仇”机会,于是风水轮流转。
我只要看到他玩得高兴,就突然跑到他眼前,就像当初拦截我那般,拦截他,对他戳戳弄弄,推推搡搡,他越多我越去堵他,乐此不疲。偶尔他假装想要跟我急,我就撸起袖子给他看肱头肌。最后,他老老实实,见到我就像老鼠见了猫,连连说,没惹我,我干嘛要惹他,语气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求……
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个调调,倍儿爽。这世上总有一种贱,你越是好言好语,对方就会越得寸进尺。和平,果然都是打出来的。
更有意思是,等到初中,他个头窜得比我高了许多,我“武功”又荒废后,他就又开始欺负我了。那时,我每天放学骑车经过他们家胡同口,他骑车在后面追,边追边喊话,有胆子就停车,有本事别走云云。幸好,我当时车技很硬,他只能望其项背。
真是,风水轮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