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平时检测站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人的五十多岁,个不高,大脸盘子,跟我一个宿舍,爱喝酒,几乎每天都要在食堂喝点,只有喝酒喝多了或喝晚了,才回宿舍住。那女子比他年轻,四十多岁样子,长得倒不难看,四方脸,人高马大。
我第一次在宿舍见那大叔时,正在床上抱着电脑浏览消息,见他回来便主动打招呼:
“叔,回来啦?”
他瓮声瓮气了句:“嗯。”
随后他就出去接了盆水洗脚,洗完后,便走到门口,二话不说,将宿舍里电灯关了。我很诧异,我还没睡了,也不问问要不要灯,何况宿舍还有其他人呢。当时我见他满身酒气,想必是喝多了,后来却发现,不管喝不喝酒,他回到宿舍只要自己收拾完要睡觉了,每次问也不问就把灯熄灭。后来天气热了,我们晚上时常开空调。他回来,也是二话不说就把空调关掉。虽然公司抠门,规定宿舍每人每月限电十度,用超了宿舍人员均摊,他平时很少住宿舍,可能是担心用的多了扣钱,回头又不好意思跟我们要钱。其实,这有什么呢,这样的话可以明说嘛,电用超了,我们肯定不会让很少住宿舍的他出钱的。
你有过墙梯、我有翻墙计,于是我们暗中较量起来。他走后我们立马开空调,定时定到他回到宿舍前半小时。后来他可能也发觉这点,干脆把遥控器藏起来了。我们可以用其他宿舍遥控器啊,而且手机还有遥控精灵嘛。最后他竟然把空调电闸拉下来,而且电闸箱加了锁。
时间长了,我也不想跟他关系太僵,见他回宿舍,便常主动与他搭话,比如见他在宿舍喝酒,便夸赞他说日子过得滋润,每次跟他聊天,他也还是跟平常那样,拉着大脸爱答不理。除却酒友,他好像对谁都这样,很故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傲气。
他还经常以教训口吻对我说:
“你洗完衣服,不要挂在宿舍里,这样弄得宿舍很潮。”
我也不想挂在宿舍,关键有地方可挂吗,你又不住宿舍,就是住宿舍又凭什么管我?就凭借年龄大还是干的时间长,倚老卖老嘛。诸如此类的事儿,太多了。如前面所言,我还是延续着原来的我,不会强硬地正面冲突,嗯嗯哈哈答应着。我感觉自己就像大人,而那位大叔就像小孩儿,需要我哄着他。后来我才听说他很自我原因。
原来,他们家兄妹六人,他是老六,从小到大爸妈宠着他,姐姐惯着他,兄弟们让着他。所以养成了唯我独尊性格。好吧,事实再次证明被溺爱的孩子长大做人做事就是不成。以前在家时候,见老弟调皮得很了,我就讲街上那些人那些事,当然主角都是兄弟多的人,最后都故意说:
“是不是?老大一般都忠厚老实,这老二啊!基本都自私精明,所以老二都不是东西……”
长大后老弟听出话里意思,却讲不出实实在在例子,每次都硬性反驳:
“我也总结了,但凡老大,其实更不是东西!就像那谁,嗯,就是,反正老大不是东西!”
……
我回到老厂气瓶检测站时,老板为了提高工作量,检测站分成早中两班,自己并不跟着宿舍大叔干,而是跟着那中年妇女。
刚开始认识检测站阿姨是在食堂饭桌上,那时她跟实习伙计坐一块,我买完饭,自然也跟他们坐一块。我们说话,她也总热络参与着,当时我还感觉她不错,很热情嘛。可后来有次,我跟另外一很帅哥们,去跟着她干活,半天下来,便快要跪地求饶了。她简直是八卦狂加碎碎念。
“哎你跟女朋友怎么认识的?”她问那哥们。
等那哥们说完,她接着问:
“你们俩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住一块儿了吗?”
那哥们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嗯。
“那你们的事算是定下了,订婚了吗?”
那哥们说,订了。她又问: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那哥们说,先等等吧,毕竟刚买的房子,手头有点紧儿。
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开始问:
“你在哪里买的房子?
“多少钱一平?
“有没有绑定停车位和地下室?
“房子装修了吗?
“多少钱,什么风格的?
“你们房子首付多少?贷了多少?”
当那哥们告诉她,是全款,她惊讶地打量了那哥们,然后再次发现了新大陆,又开始盘问起他家庭情况,比如老家哪儿的,父亲干啥的,母亲呢,兄妹几个……七大姑八大姨问了遍,最后她话锋一转:
“哎当初你跟女朋友谈恋爱,谁追的谁啊?
“你用什么法子追上女朋友的,追了多久?
“你们俩平时吵架吗,都因为什么吵架?”
……
那时我暗自庆幸,还好,还好,阿姨对丑丑的我不感兴趣。人丑也有好处嘛。
检验气瓶工序繁琐,先从众多气瓶中挑选出过期气瓶,运到检验站,打磨瓶身信息钢印,抄写信息,卸瓶头,灌水,上榜称量,记录,算体积,打压检测,又记录,倒水,打印检验牌,挂检验牌,上瓶头,打检验钢印,计算变形率,出具合格证明,有的瓶还要烘干等等。
一块干活的,除了我和碎嘴女人,还有从财务上临时借调的一位财务员。那财务员三十多岁,原本干检测出身,好像在公司有点关系,后来去了财务。现在特殊时期,老板又把他调回检测站帮忙。却说我们仨干活时,那碎嘴女人只挑气瓶,打磨气瓶信息钢印,抄信息,然后交给财务员,财务员在机器上把瓶头卸下来,用小灯泡初步检验下,没问题后便交给我,然后我负责给气瓶称量,记录,将瓶子移到一边,看着灌水,又管扫地面水,一个人干好几样活……他们俩聊着天轻松得很。后来我烦了,便跟她说,这么多活干不了。
“以前我们都是这样干,你就干不了了?”
最可气的是,气瓶灌满了水,又要回到磅秤称重,气瓶重量加上水重量,非常沉重,那么多气瓶却要我一个人,来回移动,而她只是在气瓶机上将气瓶倒置放水,财务员也只是在磅秤旁记录,而有其他的累活,那女人也总让我去,这就非常欺负人了!
世上的事总这样,老实人总挨欺负。人也总有种贱性,总以为老实人好欺负。总喜欢欺软怕硬。什么吃亏是福都是狗屁。你吃亏了别人不仅不会感恩于你,而且还会拿你当傻子。现在的人有几个是有良心的呢。
我也发现,不表达出自己,其实不对,遇到不合理事,就该讲出来,就算吃亏也要吃在明处,也要让别人知道你知道在吃亏,该拒绝时就拒绝,你有底线别人才会打心里尊敬你。有句话说得好:
那些好意思难为你的人,也不是啥好人,不用不好意思拒绝。
你们以为我好欺负,那就大错特错了!于是开始计较,开始表露自己“小心眼”,开始有脾气……变了,我明显感觉自己变了,已不是那年那个良善温和少年了。
起初,我们都温良以待这世界,以为如此也能被这世界温良以待。事与愿违。
我时不时发泄情绪,后来那财务员便主动搭手,开始帮忙移瓶。再到后来我甚至跟碎嘴女人直接发生了激烈冲突。
那天生产经理测试自制打压设备,试验了十多个气瓶,最后放在检测站了。等到我们那天工作量快要完成时,经理走进来指着他那些瓶子说:
“这些,你们能不能完成?”
那碎嘴女人为了讨好经理,笑着说:
“应该没问题。”
等当我们气瓶做完时,那碎嘴女人指着那些瓶说:
“小王,你接着干这些瓶子。”
她卖人情,让我出力,呵呵,当时就表示:
“我不干!”
“你为什么不干?”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
“要干你干,又不是我接的活!”
当时我就丢下工具,跑到桌子上喝水休息去了。碎嘴女人没办法,只好自己干起来了。其实,碎嘴女人是公司里关系户。她老公跟老板一起创业,是我们公司副总经理。可他老公如同开国功臣那般悲催,被强势老板高高挂起,根本没实权。可她老公毕竟是公司副总经理,因此她才能进检测站工作。这也是她敢欺负人另个原因之一了。我顶撞了她,恐怕得罪她了,不过才不怕,反正在这扯淡公司也没什么发展前途。后来事实表明,我果然得罪她了。
那时我已调到舍友大叔那组,不久之后,便打了辞职报告。最后那大叔感觉我似乎不错,便向我道出,当初调到他这组时,曾向碎嘴女人打听过我,碎嘴女人说,我不服从管理。那大叔上班也敢偷喝酒,绕着大舌头说:
“那天,你抄完气瓶信息,就拿起磨光机,我就知道,并不是向她说的那样。”
“李萍那个人,哼……”他又道。
在这之前,我从他醉酒后嘟嘟囔囔中,隐约知道,他们俩也有很深矛盾,看似每天工作在一块,其实他们俩谁也瞧不上谁。舍友大叔是家里老小消息,就是那碎嘴女人说出来的。这点他们俩倒有默契——彼此说着对方坏话。
大叔说那句话,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大有引为知己意思。
但我心里想,套句文学的话说:
“无非是左右两大护法的斗法,呵呵。”
舍友大叔也是关系户,而且关系比那女人还硬。新公司老总,并不是老板,而是老板的外甥。而老板外甥,就是大叔亲侄子。这就是他上班敢明目张胆饮酒、平时目空一切、在宿舍恣意任为原因了。其实,想想也是,检查站这样悠闲到修仙的岗位,旁人自然也落不着。
关系户不止破坏了上岗的公平,还大大伤害在岗同事利益。现在老板也感到痛处了。生产经理开早会时,曾不止一次当着碎嘴女人和舍友大叔面直言不讳地说:
“现在厂里上万支气瓶未检,怎么来的,不是这些年每天只检十多个气瓶结果?当初检测站成立老板安排人时,我就不太同意……”
出学校两年多,我很失望地发现,好像哪里都这样,都是各种关系盘根错节。
递交辞职报告三十天后,我便回家学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