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父亲似乎是个矛盾体。他常立志,又常常改变想法。可他一旦决心要做某事,又有不做成功誓不罢休气魄,比如研究烟花,据父亲说,研究了整整两个冬天,每天废寝忘食研究,失败了无数次,直到破解了那个秘方。可惜发了两年财,国家就禁止私人制造烟花爆竹了。
父亲平时感觉比别人“能”多了,常跟我说,他会造土枪,会铸造,会开拖拉机,会造烟花,就论打工,也比别人早,赚的钱比别人多多了,成家立业都是靠他自己打工,还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虽然最后被盗走了。只是命不好,爷爷生病,我动手术,老娘……说着,说着,父亲又神转折,叹息说,唉,什么也别说啦,自己觉得比谁都能,其实都是“干能”。现在他还比不上曹文宇呢,人家曹文宇憨憨傻傻,可在村里推着饲料机,天天打饲料,不用出去打工,儿女双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言语之中,父亲又很自卑。
有时候,父亲性格常常让我哭笑不得。
四年级母亲生下小弟弟,父亲就不能出去打工了,便提前买了一群羊,想着在家一边务农放羊,一边照顾母亲。父亲买的是一群山羊,因为山羊不仅能直接卖,还能薅羊毛卖。那时羊毛价格不菲,春天羊毛收入也是一项不小收入。最重要,山羊比其他品种羊好照应。
第二年夏天未来临时,父亲就嘟囔说,山羊什么都好,就是怕“捂”。天热时候,必须把羊赶在院子里乘凉,若它们“捂”了,就麻烦了,轻则羊不爱吃草掉膘,重则死亡。每天父亲都将羊赶在院子里乘凉,弄得院子臭气熏天。可很不幸,后来我们家的羊还是“捂”了。那时羊毛也不值钱了。我劝父亲说,不行就把这群羊卖了吧。父亲望着放了一年多的羊,迟迟没有开口。
有天下午,我在学校下课了,正跟同学在操场上玩耍,猛然回头,却发现父亲抱着弟弟站在我背后,表情严肃。父亲从没进学校找过我,他说,他上学时候,有个同学爹爹去学校找他同学,结果被其他同学笑话了很多年。父亲抱着弟弟来找我,我以为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儿,跑过去问他,才知道,在刚刚我们家羊全卖了。父亲说着有些哽咽。我好气又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我弟卖了呢,只能安慰他说,那些羊都“捂”了,早晚得卖,卖就卖了吧,又不能放一辈子羊……
父亲是个很善良的人,特别能体恤穷人。但凡来我们家讨饭的,人家要个煎饼,父亲能拿出刚出锅的馒头;人家想要个馊馒头,父亲恨不能给人家一碗水饺。我们家经济始终在崩溃边缘。有一年,我们村有个年轻人,好像三十岁出头,查出了尿毒症,晚期,没钱换肾。村里组织募捐。村民都是给十块,五块,甚至两块,一块钱。捐出二十块钱以上人家就寥寥无几,毕竟那时在外打工一天工资才四十多块钱。父亲却让母亲拿五十块钱,给后村不怎么熟悉的村民。母亲有些舍不得,毕竟我们家不富裕,这五十块钱对于我们家分量,跟别人家是不一样的。父亲说,这五十块钱在我们家确实是一笔不小的钱,可对于换肾小伙也不过杯水车薪,这五十我们能拿出来,可他家几十万又怎么拿出来,能多帮点就帮点吧,没了五十,我们还能过得去……
我们村子,两千多户人家,募集了三遍,才不过六七千多块钱。那年青人,最后还是按医嘱说的那样,回到家,能吃点啥就吃点啥,能喝点啥就喝点啥。有天,妈妈眼泪淅淅说,那年青人走了,临走头天,他妈妈还问,儿啊,你还想吃点啥?
他说:“想吃橘子。我从小就爱吃橘子,还没吃够。”
父亲是“人穷志不穷”那类人,常教育我说,不要想着占别人便宜,没出息,也没骨气,做人要自力更生,毛主席说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因此父亲自立自强,从不依附,从不巴结,甚至都不愿跟周围邻居交往。对于那些搜刮民脂民膏“官家”,也敢于反抗,比如前面提到的电工王伟。我们家最大“仇敌”,其实是后邻居小队长家。
我很小时候,父亲突然从家里消失了。我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妈妈表情严肃地用手指嘘道,别多问,出去时更是别多说话。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消失的那几天,其实,是和我们生产队的其他人,去市委状告我们生产队小队长。
小队长贪污腐败、侵吞提留款、横行乡里——嗯只横行我们生产队。土地划分,宅基地申报,收取提留款,铺路修桥,只要是跟钱挂钩,小队长绝对会“雁过拔毛”,甚至后来贪污都到了明目张胆地步。
谁家想要盖房子,首先要申请宅基地,办下宅基地证才能动工,而这宅基地申请,要经过小队长。他说你们家适合宅基地申请,就适合的,说你们家不合适,就不适合。那些明明到了适婚年龄的人,按照国家规定,可以免费申请宅基地了,他也会以各种理由推脱,队里没有土地啦,没有申请表啦,这不合适那不合适,其实,能不能申请,全在你表现——两千块钱,递给小队长,马上就能给你填申请表,盖红章。两千块钱,在千禧之年前后,可不是笔小数目,当然有人不愿出这笔钱,直接找村支书。支书答复很简单,想申请宅基地,要层层上报,你们家适不适合申请,村里那么多户人家,村支书怎么知道,还是小队长摸得清……
村里架设自来水,原本全部费用是德国捐助,因为山东曾经割让给德国,是德国的“受害区”。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我们村平时都是挑水吃,去井边,去村外深井打水,早就受够了扁担之苦。可这笔自来水款,拨下来一层层被克扣,到了生产队这层,我们不能享受免费自来水额,而是要我们按人头交钱。我们小队长趁机收缴的钱,格外多。队员,敢怒不敢言。
小队长做的最明目张胆事儿,是多收提留款。农民承包土地后,要给国家上交提留款(农业税)。上面要提留款,白纸黑字只有每亩地一百二十元,而我们小队长,明目张胆敢收取一百五十元。若有人问怎么多收三十块钱,小队长脸不红心不跳说,用于生产队开支。小生产队能有什么开支,无非进了自家腰包。我们那土地贫瘠,原本每亩一百二十块钱提留款,就已经捉襟见肘,累死累活干一年,把地里收成都卖了,交完提留款也剩不了多少,可小队长再多收,更拿不出来。交不出钱没关系,一群村干部,直接进入村民家,有地瓜干装地瓜干,没地瓜干装小麦,没小麦拿值钱东西。每每村干部到我们七队时,小队长王广海都是急先锋。
“刘春,你的摩托车呢?狗日的你藏哪儿了?赶紧交出来抵提留!”
交提留款成为村民一大难关,比年关还大的难关。我们队一位敢怒敢言老人感慨:
“妈的!当年鬼子进村时,也没这样子呀!”
小时候,我很害怕两个人。一位是我们村大夫戴宇堃,妈妈常吓唬我说,再皮就让戴宇堃来给我打针,听完我立马收敛许多;另一位就是我们小队长王广海。他耳大面方,一脸和善样子,可我害怕他开会。他有点公鸭嗓,喊起话来,鬼哭狼嚎的,像在跟人打架:“七队的——老少爷们儿——,都特娘——听着——就喊一遍——就一遍——,八点钟——八点钟在老地方——,开——会——!”
那叫丧声音,在街道上响起,回荡,队员们也害怕,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了。不到八点,对民窸窸窣窣到了我们队的石碾子那块平地了。
王广海开会倒是很简洁。
“今天叫大家伙儿来,就一个事儿,提留款金额下来了,每亩地交一百五十元,为期七天,过时不候!你们有意见没?”
村民早就听说今年提留款是一百二十元,人群中鲜有人吱声。父亲想要说话,却被母亲拽了衣角。这时王广海道:“没意见,对不,散会!”
小队做的最过分事儿,就是买卖国有土地。趁着土地承包制实行之际,将我们西山土地,以承包形式,卖了二十年。卖完西山土地,就卖菜园子,卖完菜园子,就卖水果园,卖完水果园,就卖西北那块肥沃土地,卖完肥沃土地……实在没有可卖的了,小队长想了个更绝法子,那就重新再卖。西山土地,已经卖出去十多年了,时间很长了,找了个理由说合同无效,需要重新签订,所以又掀起了新一轮卖地高潮。合同期限从二十年,变成十年,不到十年再卖,变成五年,五年便成三年,越卖越近,越卖越多,后来还是没法再卖了,毕竟刚卖出去不好马上反悔。于是小队长绞尽脑汁又想了个法子——从每家每人身上,抽出一部分土地来,美其名曰公共土地,然后,再卖掉,以大甩卖般的便宜价格卖掉。
最有意思的是,我们队民却争先购买。同队表妗子,还在大街上大肆鼓吹说:
“老农民家家的,不种地指望啥!这么便宜的地,不买白不买!”
小队长不仅贪污受贿,平时在队里也是横行,蛮不讲理,气焰嚣张,简直成了我们队没有桂冠的土皇帝。他们家能猖狂到什么程度?他们家院子门前那条路,弄上水泥斑马线,不许别人走。麦收时季,他们家亲戚,开来小麦收割机,到我们村赚钱。王广海却霸道地不许别人小麦收割机,来我们七队。偶尔也有人开收割机来我们七队割麦子,小队长一家人把人家包围起来,呵斥、谩骂、推搡,硬生生把人家赶跑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广海一家作威作福,他那些弟弟也猖狂不已,尤其是他三弟。老三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对周围邻居骂骂咧咧。有一年,大年二十九,老三喝了酒,也不知谁让他不舒心了,在大街上大骂:
“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这些狗日的,哪个不服?不服就站出来!老子弄死你们这些小鳖孙!怎么着,你们看我没儿子,就敢不听老子的?明儿个,赶明儿个,媳妇马上给老子生个儿子,看你们这些王八犊子哪个敢给老子吹胡子瞪眼?!”
说来也巧,第二天,大年三十,他老婆就生了,不过生了个女儿。二胎又是个女儿,在计划生育之内,他不能再生育了。两天后,他又骂大街道: “没有儿子又怎么样?老子照样弄死你们!你们哪个敢招惹我,敢招惹我们王家?来啊!老子都这样骂你们了,怎么连个屁也不敢放!一群缩头乌龟,我呸!”
生产队长王广海罪行罄竹难书。他之所以这样嚣张,就是仗着亲兄弟五人,更别说堂兄堂弟了。他们家在我们生产队是大户人家,谁家也没他们家兄弟们多,便谁也不敢惹。当初他能选上小队长,据说,也是仗着人多。在农村,人多势众,依然最有用。
在王广海分土地时,虚报土地,将一分半地当成两分地分给我们家,然后剩余土地便成他们家的了,当然他也这样分土地给其他人家;在王广海多收提留款时;在王广海刚开始嚣张跋扈时,父亲就跟他争吵、抗争过。我们两家矛盾一度到了势如水火,平时见面互不说话。受到欺压的队员,大多数都是选择忍气吞声,但也不是没人不敢反对王广海。刘家一直想把王广海拉下马。说来,刘家也是我们生产队,甚至是我们村“大姓人家”,老一辈出过老红军,上一辈兄弟六七人,曾经也在村里“权力中心”,只是后来老红军,无意为政,渐渐退下来。父亲便决意和刘家的人,扳倒小队长王广海。
他们七八个人,手拿着确凿证据,一层层上告,从村里到镇上,从镇上到县上,最后到了市里,可最后结果每次都是,让他们回来等结果。于是,每次都不了了之。父亲说起这件事儿后,我就很不理解,一个小小生产队长,用邻居刘三爷爷话说,绿豆摔八瓣儿都比他的“官儿”大,这样没品的“官儿”,告到市里怎么都告不下来?难道王广海权力通天,在市里都有人不成?
“他还没那么大神通,”父亲说,“拿提留款为例,你以为每次提留款多收,真的只有王广海多收?从省里到市里,从市里到县里,从县里到镇里,再到村里,难道他们就没多收?单单一个小队长,就敢挑头多收?他可没那么大胆子,无非是趁火打劫。十里八村小队长没有比他更狠,没有人比他收的更多罢了。这就是官官相护……”
我恍然明白了,可马上又糊涂了。
“毕竟你们已经告到了市里,他们怎敢不管?一个小队长处理了就是了呗?”
“所以市里推给县处理,县推给镇……最后就不了了之了。”父亲又说了句我当时不明白的话,“我们告小队长,就是‘揭开盖子,便捅了娄子’。不单是一个小队长问题。因此王广海这个臭粪盖子,揭不得。”
这些就是父亲多次状告小队长得到的感悟。后来父亲安心过起了自家小日子。父亲不告王广海,还有个重要原因,他说,就算告赢了,把王广海拉下来了,又能怎样,无非去掉了个孙大圣,再换上个孙猴子……
但是,我们家跟小队长家关系并没有缓和。每次队里开会,若不是母亲拉着,父亲都想“说两句”。当时我也问过父亲,既然政府不管,王家人多势众,但人再多也多不过队员吧?不用说所有队员,大部分队员,甚至一小部分队员,联合起来,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王广海家淹死,还能让他们家这样张狂?
父亲哀叹道:“这样事儿,都知道枪打露头鸟,就算有人带头,他们也不敢站出来公然反对小队长!咱们这里人,一个个没血性,不敢怒也不敢言,就连在背后声讨小队长,他们都不敢,还说小心被小队长听去了!他们不敢反对小队长,还上赶着巴结小队长呢!当初我们偷偷去市里告王广海,人还没回来,王广海就知道我们都有谁了!还怎么齐心?”
“为什么我们队,每次交钱都比其他队交的多?就是因为咱们队‘汉奸’太多!”父亲愤愤道,“那些人说什么?自古民不与官斗,小队长再小也是官,官官相护,得罪不起,王广海要钱,别人家交,我们家也交,反正也不止我们家。于是,他们那些人为了在小队长那买个好,得到点蝇头小利,抢着交钱!就是有些不交钱的,也故意抻下,到了晚上就偷偷将钱送到小队长家!小队长家买了辆大型拖拉机,用来耕地、播种,也给别人用,按亩收费。你看那些人!争先恐后租用他们家拖拉机!咱们家用邻队拖拉机,那些人还劝阻,‘他们家不好惹,用他家亲戚小麦收割机一块收割下,用他家拖拉机耕一耕,就完事儿了,千万别节外生枝’,咱队的人呵,就是这样没种……”
说起那些“汉奸”队民,父亲仿佛对他们比对小队长恨意还盛。
父亲愈发瞧不上那些“聪明”邻居。这也是我们家与别人家“格格不入”另外原因。不过,这种“格格不入”,在我未踏足江湖前,很是欣赏。当我混迹社会后,吃过亏,碰过壁,回头去体味,恍然有些迷惑了:难道真的是我们家“傻”,真的是周围邻居“聪明”吗?
或许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特色,最适合生存性格都有不同。譬如建国前后,需要埋头苦干,于是忠厚老实的人,备受尊崇;经济时代,一切往“钱”看,于是那些审时度势的人,风云际会……我们家就是不适合这个时代的代表。无关对错。只是时代不同了,罢了。以上几句,全是后话和闲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