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父亲要从泰安回来了。
我刚听到这消息时,心情复杂极了,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的是,我们家拖拉机就要回家了,要知道,那时,周围邻居大多只有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全村也没几辆嘛。平常我可以跟伙伴显摆的就剩下我们家拖拉机了,可小伙伴们,一直不信。他们说,光说没用,你们家有拖拉机,可我们都没看到,可见你又在吹牛,然后一阵唏嘘怪笑。人就是这样,当别人瞧不起你时,无论说得多么诚恳,他们也不会相信。拖拉机开回来,我就可以踏踏实实炫耀了,想想都感觉有点扬眉吐气样子。可害怕的是,父亲回来,我放学后只能在家学习,那种煎熬又要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一天半夜,一阵马达轰隆声,那种声音很刺耳,就像,患了哮喘老人的喘息声,吭哧吭哧的,划破了孤寂的夜,最终在我们家大门前消停了下来。第二天,仔细看到了这个被我显摆的拖拉机,不免有些失望。拖拉机破旧不堪,车头还没有烟囱,柴油机冒出的黑烟,将车头部分熏得乌黑,简直就像从垃圾堆扒出的废铁——跟我们家破落院倒很搭。
父亲告诉我,这拖拉机声音不太悦耳,正是没有烟囱消音造成的。后来我去邻村配件站买了烟囱装上,擦了烟灰,又喷了漆,拖拉机似乎才恢复了些“青春”,勉强让人接受了。我以为父亲在家待一段时间,就会外出打工。我以为我的煎熬最多三五个月。可父亲回家没多久,就托大姨夫从南部山村买了群羊,拉开了常驻沙家浜架势。
父亲告诉我说,他们要为我生个弟弟,问我好不好。我看着母亲已经大起来的肚子,说不出,不好又怎样,老妈肚子已经这样了再来问我?父亲进一步又问,他们给我生个弟弟,愿不愿意?我妈在旁插嘴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个女儿呢?
不愿意!我很直率地说,有个弟弟以后要分家产,一人一半……当然,我心里更有种担心,有了小弟弟或小妹妹后,他们肯定不会关注我了。想想,我心里就很失落。而且作为家里独生子,已经习惯了,从未想过,有天要当人家哥哥。我反问父亲,为什么要给我生个小弟弟呢?
父亲的回答,总结起来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是“政治版”。父亲说,我们这代孩子赶上了计划生育,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将来小两口就要供养四位老人,这还不算老人的老人,养老压力多么大?中国已经进入社会老龄化阶段,以后养老会成为巨大难题,他和我妈有个弟弟,将来也能减轻我的养老负担……
第二个就是“生活版”。傻孩子,父亲说,有弟弟,虽然会分我一半家产,可让我仔细想想,等到他跟我妈都走后,留下我一人在这世界上,太孤单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儿,我都要独自承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兄弟一人日子,很难过。生活上没有帮手和靠山,打个最简单例子,他和我妈哪天生病住院了,医院连帮我伺候他们的人都没有,我要上班养家糊口,请劳工?拉家带口,够自己开销就不错了,哪还有闲钱雇人伺候。若有个弟弟,就不一样了,两个家庭,总能抽出个人来处理这些事儿,总能轮番来。就是到了社会上,我做事儿心里都有底,心不慌,胆大,不像他……
于是,我在“国家形势”、“感情牌”这套“组合拳”下,终于慢慢有些接受了这件事儿。
关于二胎可以减轻养老压力问题,等到了高中,生物老师,讲起中国人口老龄化,许多家庭出现“8421”现象时,我暗暗佩服,父亲多么有先见之明,多么高瞻远瞩,当初他们要二胎是多么明智选择。后来我才发觉,当时父亲一定没有料到,还有买房买车的事儿吧。以后父亲又说起兄弟俩好处,遇事儿有人商量啊,他们住院,我们俩也能轮番照顾啊等等,我蓦地想起了个笑话便道:“是要生两个娃。”
“等你躺在病床上不会动和说时,我拿不定主意,你们生两个孩子就不一样了,比如,我说:把咱爸氧气管拔了吧?你们老二说,好呀,好呀。看,两个人主意就多正!”
父亲听过后,哈哈大笑:“就是,真到那时,你拔氧气管也有人帮忙嘛。”
我:“……”
过来年,已是暮冬之际。有一天,母亲突然肚子疼。父亲简单收拾了些东西,便叫人开车,将母亲拉到医院了。那天晚上,同村的三姑领着小表弟来到我家,照顾我和圈里那群羊。床上唯一厚被子已被父亲带去医院了,只剩下缝补多年又窄又破的被子。那夜很冷。我们娘仨就裹着那床被子,谁也没能睡踏实。
我听着老式挂钟里传来咔咔齿轮声,睡不着,有些担心和兴奋。母亲已经三十七岁,属于高龄产妇,虽然我不太懂什么意思,但从母亲转述医嘱中,感觉到事情不太寻常,有些担心。可转而就被兴奋压下去了。母亲会生个弟弟还是妹妹?父亲看了医院片子说,是个带把 的,他又会长什么样子?圆脸,长脸;是黑,是白;鼻子、耳朵、眼睛、嘴巴又是哪样的?穷极我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他会以什么样子来到我们家,来到我们这穷家。夜很漫长。后来,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父亲将电话打到邻居家说,母亲生了。果然如他所愿所料,是个男孩儿。一切都很顺利。又过两天,一辆很喜庆红色小轿车,停在了我家门口。母亲从车上下来了,怀里抱着小棉被,感觉很小,一坨。三姑忙着铺被褥,不多会儿就收拾好了。母亲坐在床上,把小弟弟放在身旁,才掀开严严实实小棉被,让我看看他模样。
襁褓中小弟弟,国字脸,小琼鼻,粉嘟嘟的,很富态,闭着眼正睡觉,鼻翅儿一张一呼,攥着的小拳头,时不时动一下,身上还散发着好闻的奶香。
哦,原来,他就长这个样子。
我没事儿就跑到床边,看他,戳弄他,轻轻捏他小脸,摸他小手,看到他在小棉被中还不如我胳膊长,禁不住感慨,怎么这样小?我妈在旁笑着说,我小时候比他还小呢。我忽又很发愁,这样小,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父亲说,嘿,别看他现在小,转眼工夫就大了,三个月后,他就比现在大很多,小孩可以“神长三月”,就是前三个月,小孩儿长得特别快,一岁就会走路,三岁就完全会说话……我听着感觉好神奇。
我喜欢看吃饱喝足小弟弟自顾玩耍样子。他那双眼睛,就像一眼望到底溪水,清澈,明亮,真是一尘不染。他炯炯有神望着,也不知望什么,时不时骨碌碌转下眼睛,仿佛对这世界很好奇样子。我最讨厌的莫过于,看着、看着他,突然,噗嗤一下,然后一股难闻气味扑面而来。这时我捏着鼻子跑开,边跑边叫:
“妈!你二儿子又拉了!”
小孩子可爱是可爱,可为什么要拉屎呢?!
母亲坐月子那段时间,我很别扭,不是因为小弟弟到来,而是因为那个人来了。那个在我记忆里几乎不存在的人,突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