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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两个班,我对班里成员有了初步了解。班长,寇启坡,本科,毕业后就跟女朋友来到这公司了,建厂元老,家是湖南恩施的,听说还是少数民族,是什么土家族;杨少春,家是临镇的,是这个班上年纪最大的,明年是“一朵花”,却单身,住宿舍,有车,也是丙班“班车”,公司贴补每月贴补油费;杨玥,家里独生子,中专,以前干理发,喜欢看小说,来公司一年多了;那个不合群同事叫冯腾翔,好像也是公司老员工,现在是班里主操,其他暂时不详。坐在最后面总玩手机的叫汪鹏,本地人,比我大三岁,听说快要结婚了……
刚上班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用做,这两天我就听杨少春唠叨公司“那些事儿”了。他说,公司里的姜厂长是对员工非常不错的,比如老板原本想要在中控室安摄像头,目的是不想让员工在班上轮番休息,可直接被姜厂长给顶回去了,说,坐在电脑前十二小时就算什么都不干你试试?何况还要盯盘,员工稍稍休息怎么了,只有精力充沛,才能保证装置平稳生产;杨少春又说,公司里王总最不是东西,总想着把老员工赶走,总变着法地降工资,汪部长就是他狗腿子兼狗头军师,王总还把公司弄得乌烟瘴气,化验室主任常艳大白天就往他办公室钻,任人唯亲,公司里司机刘师傅,就是他姑父,负责招聘而平时不在公司上班的,是他老婆……
杨少春说的这几个人,我大概都知道。上次我们来考察,就是那膀大腰圆、肥头大耳王总先接待并面试我们的,随后又把我们领到总经理办公室,对半头白发大概六十多岁的人说,老姜,带他们去现场看看。老姜现在我才知道,就是姜厂长了,连忙站起来,说些欢迎我们的话,然后用很难听懂的淄博口音,带我们去装置区,边走边介绍,态度和蔼,丝毫没有架子样子。想想王总对姜厂长吩咐口吻,我感觉前者要比后者权力大吧。。那汪部长,就是那天给我们报销车票钱的那人,长得同样腚大腰圆、肥头大耳,两边太阳穴上有些秃顶迹象,嘚吧嘚吧,很能说会道样子。只有常艳,我还没见过,不知长得何等惊艳模样……杨少春直言不讳地“尊姜贬王”。我初来乍到只有嗯嗯哈哈听着的份,也不敢随意附和。
后来我才听说姜厂长,原先在中石化工作,退休后,被聘为公司厂长,年薪十二万,带技术入股,大约百分之三股份,大概主管技术;而王总之所以是王总,据说,他有官家背景,老泰山在潍坊市政府有很深人脉……
上班除了研究工艺图纸,就是研究图纸,我曾以为工程制图学得蛮可以,毕竟当时考了九十多分成绩,可当拿到工艺图纸那刻,心里只有两个字:想死。这时我才感觉出化工与化学区别了,忍不住想,只看主体物料就已经如此复杂了,当初图纸是怎样设计的啊?!除了看图纸,白班时我还要去现场,把图纸跟现实管道对应起来,一根根找,看得眼花缭乱,脖子酸头大脑晕。
我们上十二休二十四,也就是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如此往复。第一次上夜班时,上半夜我还可以,虽然班长总说若撑不住就趴在桌子上睡会儿,可我还是嘴硬地说,还好,到了下半夜不知何时,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惊醒了,然后才感觉自己后脑勺被人重重拍打了。迷糊楞登中,我就听到班长用湖南口音:
“别睡了!你跟我去巡检,取个样。”
很严肃的语气。怎么了?他是怪我睡着了吗?还是怪我睡得时间太长了?几点了?外面一片黢黑。我栽栽晃晃跟在班长后面,困得欲仙欲死,困得全身每个细胞仿佛都在抗议:我要睡觉!这时我才明白“化工人”苦楚。
却说也是从这时候起,我对这个班感觉慢慢发生了变化。
我不喜欢的杨少春却偏偏成了我的师父。从看到他第一眼,从他色彩鲜明议论公司是非,从他紧随班长,我就知道,他就是上学时抽烟打架上网的小流氓、现在的社会老混子、公司老油条那种人,对这种人本就心生厌恶,在学校定会避而远之,可现在进了公司也明白以后免不了打交道,不得不说话,可心想,他千万不要是我师父。事与愿违,班长指派给我的师父,就是杨少春。无可奈何。
杨少春当我师父的前几天,对我还很客气,带我去巡检,跟我介绍装置各种设备,腔调中有点好为人师样子,倒还算可以。可三天后,他脸色就变了。那天他又带我去巡检,到反应器那,他说,其实,平时反应器压力都不看的,你过去看看现在压力多少?我走过去,大晚上大体看了眼说:
“0.3MPa。”
他拉下脸来口气严厉道:
“0.3?你再去过看看?!”
我走过去又仔细瞧了:
“是0.32。”
这时他却发飙了:
“你怎么看的!啊?!看个数都看不对!”
回去路上,我想,虽然自己从小到大确实马马虎虎,可不就是没看后面数吗,至于发这么大火?这两天我说错什么话了吗?还是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好像都没有!怎么脸色突然就变了呢,突然得都有些故意感觉?我原本想,他成了我师父,不管怎么样,都要学着“社会”地找个机会请他吃个饭呢,如此歇斯底里,那就看看再说吧!
翌日又是他巡检时间,他指着我用跟欠他多少钱似的语气道:
“我来时巡了三次就全记住了,以后我不带了!你自己去!”
不带就不带吧,反正地点我都记下了,拿上记录本,便去现场替他巡检。也不过三次,我也能不带记录本只凭记忆,就把那些巡检数据都记住了。于是那时我每天工作,就是替他们取样,替杨少春巡检,看工艺流程,或者去现场捋管道,还有就是拖地。第一次拖地也是杨少春吩咐的,说我现在不能顶起来,就先干点杂活。
我想起邻居家拖地板砖,都要先扫扫灰尘和垃圾,再拖地,然后也这样做。
“看你这样子,你在家也没拖过地,也不干活吧!”杨少春说。
我笑了笑,没有吱声,拖地还真是没拖过,因为自己家才刚把住了很多年漏雨的破瓦房推倒,盖了地板砖新房子,可说我不干活心里却是不服气的,出身农村哪里少干过活。可多年来和期待人教导,逆来顺受性格,让我不好意思反驳他,其实也没有勇气反驳他,即便他口吻中带着“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养尊处优大学”嘲讽意味。
“不用扫,直接拖就行!”杨少春最后不忘加句,“怎么干点活,看着那么费劲?!”
我越发讨厌动不动就发火的杨少春了。当时我以为他突然的变脸是针对我,后来却发现他脾气的确很坏,对周围人好像也都如此,再到后来才又琢磨出点其他味道。而当初我认为可亲同是大学生应该很好相处的寇启坡,很快也发现,他也很有脾气,或许是湖南人都有的辣脾气?很强势和官僚。班上的事儿,必须都要听他的,比如有次生产不太稳定,寇启坡忙着调前面工艺,主操冯腾翔就把后面分馏塔回流加大了。
他发现后大为恼火,转头就对冯腾翔嚷道:“谁让你把回流加大的?!”
腾翔一脸难堪,弱弱道:“我怕产品不合格,以前遇到今天这种情况,不都加点回流,加到这个程度?刚才见你忙着,就没来得及跟你说,要不我再调回去?”
“算了!不用了!就这样吧!”寇启坡冷冷道。
分馏塔回流越大,产品效果越好,若生产不稳,加大回流是很平常操作,这也是寇启坡不让再调回的原因,当然这样会增加生产成本。从稳定生产角度讲,这时产品合格才最紧要,冯腾翔的操作,并没错,即便无需加大回流,也是谨慎的“画蛇添足”,按说实在没有必要发火。当然我想,冯腾翔唯一错的地方,是没有跟寇启坡打招呼。当然这也跟冯腾翔平时不受寇启坡待见有关。
不止工艺上的事儿,班上的其他事儿,比如在轮番休息期间出去时间长了、坐着抖腿了、睡觉打呼噜啦等等小事儿,寇启坡也要过问。
寇启坡不待见冯腾翔,除却冯腾翔个人原因,还有很大原因是杨少春常常跟寇启坡跟我们滔滔不绝讲冯腾翔坏话。杨少春跟冯腾翔是“死敌”,两人从不说话。只要冯腾翔不在中控室,杨少春便常常毫不掩饰地说冯腾翔这人不行,太精明,说他总爱算计别人,占别人小便宜,干活怎么偷懒耍滑……说着,说着,杨少春就对杨玥说道:
“你以后没事儿,别跟他搅和在一块!”
杨玥一脸为难笑着说:“没法子,他毕竟是我师父嘛。”
在这个班冯腾翔也只有跟杨玥关系好。我对杨少春很露骨地背后说冯腾翔坏话行为,很看不上,毕竟吃相太难看,尤其当他要杨玥不要跟冯腾翔交往时,更反感,人家怎么做那是人家的事儿啊,用你来置喙?
这时寇启坡也眯起眼笑着说:
“杨玥,你还是没被冯腾翔操够呢吧。”
杨少春看了我,又对杨玥道:“就是,杨玥你就是太傻,上次打台球,矿泉水是你出的钱吧?可冯腾翔抢着去买,买了分给大家,也没说是你请的!冯腾翔这人除了这些小毛病咱就不说了,人品更不行,就说那次切罐是他弄错的吧,死不承认,最后不是算在你头上了?”
杨少春不遗余力如数家珍地数着冯腾翔种种劣迹,最后说:
“冯腾翔这人,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
杨玥只好笑着说,“哪有啊”、“没那么严重吧”、“扛罪以后是不会帮他扛了”等等。
“杨玥不是不知道,他就是墙头草,日军侵华时绝对是个汉奸……
寇启坡打趣地说道。这句话是寇启坡以后常常点评杨玥的话。
“我才不是汉奸,”杨玥在班长气势下又笑着说,“行,行,我是汉奸,我是汉奸。”
“你看,这事儿你都没主见。”
……
这个班上的人看起来好相处,其实,也分帮派,显然寇启坡跟杨少春是一伙的,其中很大原因是,杨少春会来事儿,在班上唯寇启坡马首是瞻,还每天开车载寇启坡和女朋友上下班;而冯腾翔自己一伙。杨玥却是两边都有交情中间派。我开始倒是很能理解杨玥处境,毕竟一边是师父,一边是班长,谁都不想得罪,夹缝中求生存。而很少说话的汪鹏,似乎是“事不关己”的“悠然派”。
有帮派大概就要站队。不管杨少春说冯腾翔事情是否属实,我都不会站在班长对立面冯腾翔那里,可内心也很不喜欢寇启坡和杨少春,更不想做杨玥两边讨好的那种人,那时我想自己是来考研的,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一年之后便会离开,还是“独善其身”,做个像汪鹏那样的“悠然派”吧。
下班回到宿舍,郭涛也向我大倒苦水,说班上那些人如何,抱怨他们班长。他说他们班长忒不是东西了,嘴里跟含着鸭子屌似的,整天不知道说的什么,人家听不懂,他还跟人家急,说徐二愣子班长,很猖狂,动不动就拍桌子发脾气,动不动就骂人,完全拿手底下伙计不当人,班上有个叫小高的,个头却一米五多点,家是云南的,是他们班主操,可他这主操就是被二愣子骂出来的,小高经常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下了班躲在被窝里哭,不敢大声,一哭到半夜。他们班上的人都怀疑,徐二愣子是不是心理有毛病,他猖狂能到什么程度?因为仗着跟车间郑正主任是同学关系,曾夜班打上卡交代下任务,就回去睡觉,天亮再来;曾开着公司的车,招呼也不打,上高速去上海玩,然后被公司开车紧急追回……郭涛也说,徐二愣子现在脾气自从被储运的人收拾了两回,已经收敛太多了。
郭涛说着他们班里的那些事儿,我只是随声附和着,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更不想告诉他在寇启坡班里同样也不好过。因为他同样也是我不喜欢的人,尤其看到他邮寄了一张单据,被快递员弄丢,淘宝刷单的他知道快递员丢单是件大事,最后以投诉作挟讹人家快递员五百块钱才作罢,其实那张单据并不太重要,何况补一张很容易,心里对他更是敬而远之了。
暂时安稳下来,我才腾出心情跟黄雅丽聊天。
可当我要发信息时,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前两次给她发消息都石沉大海,当然也想到我若不主动哪来的故事,管它怎么样呢,要敢于亮剑嘛,于是鼓起勇气发道:
“在不在?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