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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家跟我们家只有一村之隔,可从我小时候起,我们这约定俗成给逝去老人上坟日子,清明节和农历十月一,她都极少来我们家给爷爷上坟。偶尔某个年头来,她也很少带东西——并非贪图姑姑东西,毕竟我或弟弟都在家,多少拿点来也是个意思。有意思的是,她除却带上坟用黄表纸,什么也不带,后来不知谁给她说了,还是怎么着,象征性地带箱方便面或者二斤小橘子;可最后老妈都给她拿回去,大姑也从来不带谦让的,常常还带些我们家东西回去。每次她来后,老妈都说,你大姑不带东西就不带吧,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嘟嘟囔囔,一同吃喝后,还得给她带些东西……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儿。
毕竟大姑父出事了,两任大姑父都出事了,第一任大姑父被人家杀掉了,第二任大姑父杀了别人,从始至终,大姑拉扯着四个孩子,不容易。
妈妈转述完大姑的话,我却猛然想起了件事儿,一件原本已经尘封到尘埃里的事儿。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多大,只记得,那年二姑回娘家,又没有住在我们家,而是带着我去了大姑家。大姑,二姑,我和第二任姑父的表姐和表弟,几个人在家,很无聊,于是我们便去大姑村子不远处正在建设的水泥厂玩。我们仨听说出去玩,别提多开心了,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在前面开路。走出村口时,我和表弟忽然对人家废弃的机器,大概是农村打地瓜秧机子,感兴趣起来,玩弄着,被叫了好多次,才恋恋不舍跟上前面表姐。
到了水泥厂,我记得轰隆隆的“怪物”在干活,姑姑们说那就是挖掘机,旁边是已经建好了的圆柱形仓库,大概是仓库吧。我们几个在那个空旷地方,看了会,玩了会。那时天气很热。旁边有叫卖冰棍的。二姑说,买块冰糕吃吧,说了几次,大姑同意了,掏出手绢,然后她们俩关于谁付钱还争执了会。最后还是大姑去买了冰糕。小孩子嘴馋,我早就留意到了,心里窃喜,期待着冰糕吃。大姑抱了一摞冰糕,发给二姑一块,发给表姐和表弟一块,她自己留了块。我虽然早就迫不及待了,却等着大姑叫我过去。我也有了一块冰糕。大家都很高兴地吃着冰糕,我却发现,自己这块冰糕似乎跟他们不同,她们是绿色的,而自己这块是橙色的。
“怎么王博那块冰糕是五分钱的?”二姑问。
“一毛的,只有四块了。”大姑说。
“喔。喔。”二姑没有再说话。
我们又都吃了两口,二姑喊我道:
“博儿,你过来,咱俩换一换。”
我听话地走过去,跟二姑换了冰糕。
这时大姑指着我说:
“他懂啥,换什么换,你疼他有什么用?!”
“那也不行呀,不是个事儿。”
……
大人们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小孩子比他们以为的懂得多。比我大两岁表姐,和我同岁表弟,他们俩在旁边不知不觉欢快地舔着冰糕。本来二姑不说,这事就过去了,可被她们这样一说,我心里一阵难堪,很不是滋味,却只能假装跟表姐和表弟一样,听不懂开心地吃雪糕。祖母绿雪糕真不好吃。那时我到底是个孩子,悄悄难过后,便很快抛到脑后。后来某个年头,我也蓦地想起过这件事儿,但都以为自己记错了,不相信那是真的。有次我忍不住向父亲求证,问他,很久以前,大姑村头是不是有废弃一台锈迹斑斑机器?父亲并不知道我问这话真实目的,便说:
“有啊,饲料机,不知谁的扔那很多年,怎了?”
“没事儿。”我说。
我记得,那天回来我和表弟又在哪里耍,大姑和二姑怕挤我们俩手,纷纷劝止,而我们俩就是不听,她们故意吓唬我们说,机器里有吃人妖怪,不管我们了,走出老远,我们俩才跑着追上去……不知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儿我几乎已经淡忘。淡忘终究是淡忘,不是真的忘记。上帝似乎很会开玩笑,我的生命中,有两块雪糕大概永远历久弥新,一块是大姑的雪糕,一块是前面提到的村里伙伴张宁的雪糕。
这一切切,在夜深人静时,我总一遍遍问,为什么?答案是,穷。
人穷谁都看不起。包括至亲。这是最悲凉最现实的人性。
小时候,我很喜欢走亲戚,因为有好吃的,好玩的,别村风景,最重要的是有差不多年纪的表哥或表弟玩。大概是五年级时,父亲给我买了自行车,预备上初中用。我时常骑车去大姑家玩。有次我又去他们家,临走时,村里来了个卖苹果的,按袋子买,又大又红。表弟嚷嚷着要买。可大姑始终不给他买。
“听话,咱家现在没钱,先不买。”大姑说。
“你骗人,大前天咱家刚卖了地瓜干呢。”表弟说。
“那个苹果不好吃,不买。”
“又红又大怎么不好吃?给我买一袋嘛,就买一袋!”表弟央求。
“那苹果有点贵,你真想买,回头他再来就买。”大姑又说,“明后天他来就买。”
苹果有点贵,明后天人家再来就不贵了?其实我已明白,大姑是怕买了苹果,若不给我带些回去,我回家学舌,不好看,若给我带吧,又舍不得。所以表弟无论怎么哀求,哀求得那样可怜,她还是不肯买。
“就是呢,那苹果好贵,比我们家买的贵多了,回头再买嘛。”我表面上顺着大姑的话劝说表弟。
我暗示大姑,不用担心我会带,因为我们家有。可到底,大姑没有给表弟,至少在我未走之前她没买。如此之类事情太多太多。我们走亲戚时,亲戚从始至终似乎都满怀开心样子,开心地欢迎,热情地招待,不舍地挽留……可他们内心未必如此。长大了,我看懂了,就再也不喜欢走亲戚。我不愿见亲戚那些丑陋、虚伪做作的脸。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