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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生产队，公然巴结小队长的，有两家。第一家首推颜景云家。颜景云独身老光棍，早年死了老婆，只有一个儿子，除却吃饭睡觉干活儿，闲时不是在小队长家，就是去小队长家路上。每次队里收钱、量地、开会等活动，颜景云鞍前马后，跟着“太子”，收钱、扯线、出谋划策，动手又动脑。队长王广海反倒退居二线了。颜景云，可以说，是小队长秘书，是小队长左膀，是小队长智囊，是小队长铁杆追随者，因此人送外号“狗头军师”。另外一家便是周怀庆家了。说起追随历史，她家倒是很有意思。
起初周怀庆家的，是队长夫人闺蜜，是队长夫人右臂，是队长夫人军师，是队长夫人忠实女仆。只要有颜景云出现地方，必有周怀庆家的。因此她与颜景云人被人合称为“哼哈二将”。 其实，她巴结小队长资历，要比颜景云“老牌”多了。只是，可能，其中程度没有颜景云拿捏好，就像她最后总结那样：把俺当成了尿壶，用完了，却一脚把俺踢开了。
周怀庆家的，由小队长家死党变成死敌，是在小队长家流年不利那年。那一年，王广海和媳妇儿，轮班似的生病，也不是要命的大病，却“连绵不绝”，这个小病刚好，那个小病又来了，王广海消停了吧，他媳妇儿又“此起彼伏”了。吃药打针不断，听说也花了不少钱。农村里依然很迷信，有人认为，小队长家定是得罪了不知哪里神仙，或者招惹了哪路亡魂。想要解除“祸事”，其实很简单，就是焚香祈福，说起了也没个正规仪式，插上香炉，点上檀香，烧起“元宝钱”，然后叩首作揖，嘴里说些“软话”，也不知说给谁听，但那意思很明白：
雷公，电母？共工，祝融？揭谛，功曹？王母娘娘，城隍老爷……哎那什么，不管谁吧，钱都拿了，赶紧放过俺家吧——可见，他们也是以自己思维忖度着那些神仙精灵们。
这下可就美了周怀庆家的，因为这种迷信活动，颜景云站不上边，他是男的，还是“半边天”——死了老婆，不能参加喜事儿或者祈福活动，不吉利。周怀庆家的，最初盘算，这下终于可以独显身手，可以压颜景云一头，可以捞些好处了，于是自告奋勇去小队长家，主动展开旷日持久大型神事活动。周怀庆家去烧香了，那些亲近小队长家的人们也坐不住了，纷纷派遣了自家女人也去烧香，生怕风头全被周怀庆家的抢走了。
但是，她们抢不过周怀庆家的。这种迷信活动也有个说法，用到的檀香和“火纸”（ 很粗糙的黄色纸，专门用来祭祀，可以用硬币或古制钱打出印子，或者叠出元宝状，便是冥币），还有贡菜什么的，一般都是主人家准备，大概这样主人家才有诚意。可是，周怀庆家的，每次去焚香祈福，为了不让小队长家麻烦，簸箕里都端着檀香、贡菜、酒壶等等全套东西，就连火纸都是叠好了的“元宝”，可谓一条龙服务。
周怀庆家的，到小队长家，先洗手——“净手”，然后把贡菜、贡酒摆在堂屋方桌上，接着便虔诚地跪在方桌前，点起香来，一边往火中放“元宝”，一边哐哐磕头，口中还要振振有词：“各路神仙，快快来收钱啦，请你们保佑他叔他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若是他叔他婶无意中冲撞了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怪罪啊……”
小山似的“元宝”烧完后，将那些成股的檀香，放进火堆，好似“金条”，向火中洒酒，分数次，这就是敬酒。流程到了这里，基本接近尾声。接下来，就是双手合十，跪在那里静静祈福了。整个过程，头磕得越响，跪的时间越长，那么诚意越足，效果越好。当初那些去焚香老娘们，据说，既没有周怀庆家周到，磕头时，也没有比她更响亮的了，就连跪的时间也比不过她。周怀庆家，已是六十多岁老太太，一跪往往跪到午夜十二点，一晚上下来，膝盖疼得不能碰，腰也酸得都有些站不起来。
小队长家，在周怀庆家的带领下，每晚香客络绎不绝，屋里烟雾缭绕，好不热闹。按说周怀庆家的，这样卖力，应该会得到小队长家首肯，得些好处才对，谁知道最后，好处没得到，却得到了队长夫人耳光。说来这事儿也怪周怀庆家的，点子背了。
就在周怀庆家的焚香叩首半个多月后，队长和队长夫人渐好。那天晚上，周怀庆家的待其他人走后，开始唠叨道：“放心好啦，我烧香这么久，神仙们钱也收差不多了，你们马上就要好啦，不用担心……”
队长夫人嗯嗯哈哈，语气不如先前热络了。
周怀庆家的，没有观察到，低头继续道：
“那什么，他叔他婶儿，咱西山后面那块土地你们刚从李龙家收回来，那可是块好土地哟，想当年，那块地还是花地主家的时候，就是最能打粮食的地啦。”
队长夫人坐在凳子上脸色铁青。周怀庆家的以为，事情可能有谱，于是碎碎念起来。
“把你嘴闭上吧！”队长夫人冷冷道，“你不就是想要那块地？凭啥给你？想的美！”
周怀庆家的，年事已高，腰酸腿疼这样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受到这样对待，不免嘟囔了句：“你们快好了，还不是多亏我天天来烧香拜佛，要是没我……”
队长夫人原本就是犯病了，疼痛难忍，这下勃然大怒了：
“我们好了，就是你祈福功劳了？那我们的药白吃了！天知道你是给我们祈福还是诅咒？小孩都知道‘元宝’要我们家出，你天天给我们带来，是什么意思！陷害我们呢！我看这会儿头痛还是你害的呢！”
周怀庆家的颤巍巍站起来，也有些恼了：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一天天来给你们又磕头又作揖的，到头来怎么能说这样话，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谁让你来的？！还不是你自己舔着老脸来的？！你个老东西！”队长夫人恼火道，“你来祈福不就是想巴结我们，想要从中捞点好处？眼看捞不着好处，怎么着，又说我们没良心了？你个舔腚眼子老不死的！”
遮羞布被撕下来了。周怀庆家的，哆哆嗦嗦，指着队长夫人径直走去。队长夫人见她走来，还敢拿手指着她，登时站起来，奔向前去，朝周怀庆家的脸上，咣咣两巴掌。泥人还有土性，周怀庆家的本能的想要还手，可她忘了，自己在队长家，哪能讨到好处。小队长和他两个儿子闻声赶来，二话不说，围住她，轮番掌掴。
周怀庆家的，回去便病了，躺在床上过了半月有余。下床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儿还是焚香，不过，桌子放的却是队长一家人名字，口中的词儿，也换成了，什么小队长贪污腐败，横行霸道，各路神仙啊神仙，你们开开眼，赶紧让他们死，明天就让他们死，死绝死光……
周怀庆家的，开始让神仙保佑小队长家人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没多久，又让神仙把小队长家人全都弄死。后来我听到一个类似笑话：她，太让神仙为难了。
我们家跟四爷爷家是世交。四爷爷姓刘，原本是刘氏家族叔叔辈的人。按说刘氏家族侄子辈儿反对小队长，他当叔的当然不会太亲近小队长了。可事实相反。表面上，四爷爷数落小队长家“不是”，暗地却亲近得很。可他家似乎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大概是追随的脚步不太坚定果敢缘故。
与我们家一路之隔，是我出生就存在的山楂园子，三四亩，是四爷爷家的。山楂一直不怎么值钱，后来其中一半山楂树被四爷爷卖到县城做绿化了。当时卖了两万多点，算是种了这些年山楂，最大收益。可第二天晚上，小队长夫人，就去了四爷爷家，说那片山楂园合同到期了，若不想被收回就交钱续合同，再续二十年期，很便宜，交多少？两万就可以！其实，那片园子当初期限是三十年，根本没到期。这是小队长家惯用伎俩。这就是来讹钱啊。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四爷爷考虑到还有一半山楂树，何况那块地在自家门口前面，种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了，不得已，将那还没捂热的两万，送到小队长家了。
四爷爷气得不行，在床上躺了七八天。过年父亲带着我去四爷爷串门，四爷爷说起了这件事儿，还气哼哼道：
“他狗日的没良心！说来，他能当上这小队长，还不是当年我举荐？那时候，我是生产队会计，上任队长叫王桥南，你们不认识，他意外出车祸死了，他家人就搬回老家去了，队长空缺，七队老少爷们儿，开会研究小队长人选，那时王广海年轻力壮，又热心队里事儿，我就向大家极力推荐他，又加上他兄弟多，支持他的人也多，于是他才成了队长！没想到，他听到我卖山楂树，竟直接跑来要钱！他就不顾邻居和亲戚之情，也不念当年恩情！你们可能不知道吧？王广海父亲，跟我父亲，是表亲。想当初，他们家能在咱们队落户，还不是亏了在村里当村主任的父亲？！”
四爷爷讲起了往事。原来，王广海老家并不是我们村的，而是临县张家村的。他家本姓也不姓王，而是姓张。他们之所以姓王，是随了姥姥门上的姓儿。当时，王广海爷爷，在他们村里犯了事儿，也是贪污，巨款，事情败露了，把贪污钱全吐出来了，也不管用，毛泽东时期，法纪严明，抓住他爷爷就是枪毙。他爷爷带着他爹连夜投奔到姥姥门上。那时我父亲可怜他们，又是表亲，便收留了他们，分给他们土地。他们家改名换姓，才在我们村扎下根。
原来，王广海祖上就不清白。怪不得人家贪污有道，祖传啊。
四爷爷越说越生气，终于不再像过去，父亲去他家，说起小队长罪行时，他都怕一路之隔小队长在家听到，每每都按住话头，这时却大骂起王广海忘恩负义，白眼狼云云。
父亲安慰了番，最后幽幽道：
“四叔，俺四婶子没少烧香，看来烧的香不灵啊！”
四爷爷一楞，随即半笑半嗔道：
“你个龟儿子！滚你大爷的……”
原来，当初那些香客中，也有四奶奶。以前，四爷爷表面上反感甚至反对小队长，其实，暗地却派四奶奶去小队长家亲近。四爷爷自以为做的隐秘，其实，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