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初二很开心的一件事儿是,我们家终于有电了。
这种开心是在电灯电话大彩电家庭的同学很难体会到的。我大概会永远记得,乔老师讲课讲到白炽灯与节能灯功率问题时,临时做了项调查,她问:
“家里用节能灯同学,请举手?”
同桌陈友金和班里不少同学都纷纷举起手来。
“家里用白炽灯的呢,请举手,同学?”
这时我内心除了无比尴尬,便是纠结,怎么办,要不要举手?谁也不知道平静外表下,我内心已经刮起了巨大风暴,我在盘算着,担心着。我盘算若不举手,同学或者其他同学肯定当场会问,你们家不用节能灯和白炽灯,那用什么?到时我更难回答。可若举手呢,后排曹尚伟和曹省会不会看到?他俩都知道我们家用煤油灯的事儿,会不会跟其他同学说出这件事儿,即便不刻意去说,哪天不小心说漏嘴了,这消息还不在全校迅速传播开来,毕竟在这个奔小康年代,还有人家用煤油灯,多稀罕新闻呐,到时同学恐怕不止要嘲笑我,而且还会耻笑我这时的不诚实吧?不举手嘛,又绕回第一个局面了。在这二分之一秒钟时间内,我必须做出选择。挣扎。无声的挣扎。最后我还是咬着牙,低着头仿佛千斤重的把手举起来了。
若这谎言将来会被戳破,那戳破就戳破吧,拖一会是一会,拖一天是一天,总比眼下遭遇尴尬要强些吧!这就是我盘算结果。我又开始祈祷,祈祷他俩此刻没有看到我举手,祈祷他们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这就是我低着头原因。我不敢回头,去看他们有没有看我,只能假装他们没有看。仿佛这样,他们就真的没有看过来……后来我看到某篇文章说,农村的孩子,很可能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朴实和诚恳,相反,心下可能很狡黠和富有心思,也很难阳光。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们的阳光、开朗和纯净,早早就被现实琐碎消磨殆尽了。
“嗯很好,看来,咱们农村家庭还是用白炽灯稍多点。嗯,还有没有其他的?”乔老师说完兀自笑了,不知是不是觉得这话多余。
这时班里同学也哄堂大笑了。
我脸色忽地红了,在座位上如坐针毡。我感觉班里笑声就像是在笑话我们家煤油灯,在笑话我说谎。那段时间我走进教室时总是小心翼翼的,总是悄悄侧耳倾听,听一听同学们窃窃私语中是不是在谈论我们家煤油灯的事儿。我也总在防备着这个秘密哪天被戳破。
“你身上怎么经常有一股煤油味道?”有天陈友金跟我闲聊时突然问我。
我心下惊骇,难道“东窗事发”了?若不然他怎么会问上辈子才有的“煤油味”,而不是“柴油味”,哪怕是“汽油味”?看了陈友金疑惑而诚恳脸色,又不像试探,松了口气,便正色道:
“不是煤油,是柴油,昨天帮我爸给家里拖拉机加油来着……”
陈友金仿佛恍然大悟。我这话说得半假不真,身上味道的确是柴油味儿。我们家煤油灯里燃烧的是柴油——独居老人都用电灯了,煤油早就没地买了。柴油油重点起来味大,烟儿也大,常常要挑一挑灯花。有时我还会拿着“煤油灯”帮妈妈照着,收拾家里事务。
“你们家还有拖拉机,那挺富有的了吧,你们家?”陈友金惊讶过后问道。
我只能嗯嗯哈哈回答他,心下却想,哪个富有人家孩子能穿得如此破破烂烂,大兄弟,衣食住行,哪点我像是韬光养晦富家孩子样子,眼瞎么……哈哈。
我们家能用上电,也是得益于一场意外。自从小弟出生后,母亲嘴皮子磨破了央求父亲扯电,可每次都是无果而终。每次母亲都愤愤对父亲说,省吧,省着,省着,窟窿等着。没想到一语成谶。在初一寒假快要结束时,有天黄昏,我跑去西屋拿手电筒,亲自喂大的小狗,脖子上链子开了,撒欢儿跑来,撕扯我裤脚。我抬脚太快,就被它刚长出的锋利牙齿划伤了。
我妈半是心疼半是责备了一番,看着我划破了点皮儿脚脖子说:
“应该没事儿吧?”
父亲看了却说:
“不行,还是去打针吧。”
狂犬疫苗很贵的。父亲二话没说,拿出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带着我去村里卫生室打了针。当时每针要几十块钱,六针下来,三四百块钱。这可比扯电花费还多。于是母亲便开始这样埋怨父亲了:
“我让你安电你不安,若有电哪还用博儿去西屋拿手电筒,不去拿也不会挨咬,更不会花这冤枉钱了,这倒好,真的省着、省着,窟窿等着了!”
父亲蹲在地上,也不吭声了,最后说,安!
不久,父亲便去电力局了。可扯电并不是我们家拿钱想扯就能扯的,电力局的人说,马上电改要换新电表了,等一等吧。这件事儿拖了很长时间,也不见电改,父亲又去了两次,电力局才给我们家扯上电。用了不到两年,电改真的实施了,我们家不免又多花了份钱。当然这是后话。
不管怎么说,我们家有电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同学们随时会议论我们家用煤油灯的事儿了。最最开心的是,我们家有电没两月,也有电视机了。那是二姨家盖了水泥平房买了大彩电后淘汰下来的电视机。接通电源扭开开关,电视机里正放着《康熙微服私访记》。我守在电视机面前,目不转睛,即便是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午夜后跳出雪花,仍然不愿关掉。虽然是二手十四吋黑白电视机,可我想到过去蹭电视经历,便非常满足了。
小时候,我看电视全靠蹭,去曹尚伟家蹭,去邻居四爷爷家蹭,去表舅家蹭,后来又去本家大伯家蹭……只要跟我们家熟络的,我都去蹭过。我蹭电视比较多人家,一是曹尚伟家,二是表舅家。记得有次,我跟曹尚伟不知因为什么事儿闹翻脸了,闹到了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地步了。可当天中午,我就又硬着头皮去找曹尚伟玩了,在面子与陈咬金抡出三板斧后事如何的好奇心之间,挣扎许久许久,最终还是后者占了上风。幸好曹尚伟没有继续跟我计较,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后来回想起来,我也禁不住怀疑,小时候没跟时常嘲笑我的曹尚伟这帮孩子断交最大动力,可能就是来自电视诱惑。
我爱看电视,母亲也爱看。农闲时,我们娘俩常常每晚不落地都去表舅家串门。那时表舅家有一台十七吋黑白电视机。而我白天也常去。那段时间正播出《铁齿铜牙纪晓岚》,我追剧正紧。那时他们家正盖新房子。有天中午大舅拿回了一团茎麻,喊正看得入迷的我,帮忙搓麻绳。五大三粗嗓门高大表舅本来就唬人,何况又在他们家,我虽万般不舍,也不得不离开去帮忙。我们俩各执了茎麻两端,向反方向搓,最后将绳子折过,再扭到一块就完了。这活并不难,可我才十岁多点,手上没劲儿,心思也还在纪晓岚如何破解和珅偷去御赐大烟袋局上。
“嘿!”表舅平地一声雷道,“你干什么呢!你弄得啥?!”
“十多岁了,连个绳子也不会搓?!
“不行你就一边去!”
我吓了一跳。大妗子和表姐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大事儿,赶紧出来看,见我被凶,连忙打圆场。可我没有就此离开,性格里不动声色”告诉我,先把眼前这事儿掀过去再说,否则彼此更尴尬。于是我尽最大力气搓麻。可表舅还是嘟嘟囔囔不满,最后看我实在不会干才不让我弄了。我坐回电视机面前,头朝着电视,心里委屈极了,毕竟在家爸妈也没这样凶过啊。这都是为了看电视嘛。想着,想着,我悄悄流下眼泪,赶忙偷偷拭去,不敢大声哭,怕别人看到。
其实,我们家最开始蹭电视人家,是四爷爷家。他们家那“老爷牌”十四吋黑白电视,好像也是从哪里弄来的二手,有些年头了,接收信号不好,经常跳台或“下雪”,常常需要四奶奶上前拍打,仿佛那电视就像不听话孩子,打一打就好;信号差得厉害时,四奶奶还会在电视天线周围放上钳子、螺丝刀之类金属东西,大家都说,这台电视机还要“上供”。后来,这台电视机无论怎么“恩威并施”也不怎么来台时,我和母亲就很少去了。直到再后来,四爷爷家的大叔,给家里买了台大彩电,才又常去。
四爷爷家好客。四爷爷这人爱吹牛,又爱显摆,常常把彩电声音调到很大,街坊四邻都听得见,更乐意我们去他家玩。有段时间,农村里流行起《跑四川》这种民间小调。上了年纪的人,甚至中年人比如爸妈,都迷恋这调子。于是去他们家的人更多了。可我讨厌透了这片子——要唱就好好唱,要演戏就好好演戏,咿咿呀呀似唱歌又像唱戏还拖沓着剧情,什么熊玩意儿?我很不合时宜央求四爷爷停掉VCD,看电视——哪怕不是我喜欢的武侠剧,随便哪个电视剧都比这个要好啊。可每次我都央求不过,就嘟囔几句,有次终于引来平时和蔼可亲四爷爷嗔怒:
“王博!你这孩子!别吱声了!”
我终于很知趣地闭嘴了。因为有了上次在表舅家挨凶经历。我明白,人家的电视,自己没有权利决定看什么。即便二姨家黑白电视机老得人影都有些泛白了,可总算是自己家的,我再也不用去蹭,再也不用看人家脸色看电视了。
有电和电视机这两件事,对我来说,绝对意义重大。原本我对一眼望不到头穷气,对一层不变困顿的重复,对一天天毫无起色家境,失望而绝望了。这两件事让我感觉到,原来我们家也可以有些改变,也有将来一点点变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