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闷头正在吃饭,金标走了进来:“现在才吃啊?”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下地回来才做饭,能早吗?”闷头边吃边说,头也没抬。
金标说:“我问了一下,今晚是该你的岗了吧?”
闷头放下饭碗:“是啊,有事吗?”
金标往前探了探身子,小声地说:“你看大狗也押了几天了,我觉得他是吃了秤坨铁了心,死活也不会说出那娘们的去处了,老这么押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还得天天给他送饭。”
闷头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你的意思是……”
金标小声地说:“把他放了,你想想办法。他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儿,现在正是运动的高潮,工作队要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反正跑了就有活路了。要不的话,到时候咱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他。”
“我也正担心他的下场,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大祸临头。他的问题太严重了,再这样拖下去,确实是很危险的。”
“要不咱们要赶紧想办法吗?他毕竟是咱们的穷哥儿们,你一定把事办好,出了问题我顶着。”
“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连累你干吗?你千万不要露面,一口咬死,不知道这回事,有什么后果我个人承担!”
……
当天晚上,闷头和王大狗在祠堂厢房屋里,对面坐着烤火。
闷头站起身说:“我回去一下,一会儿就来。我不锁门了,我信得过你,你千万不能跑,听见了吗?”
王大狗:“你放心吧。”
闷头转身走了出去。
王大狗站起身,从门缝里伸出手去,拿下锁子,打开房门,悄悄溜出屋去。
……
金标听到王大狗逃跑的情况了,当即召集委员们开会。吃过早饭,大家先后来到祠堂正房里,坐在木桌对面。
金标坐在木桌旁边,和大家讲了讲当前的工作,最后严肃地说:“今天这个全体委员的正式会议就开到这儿。回去以后,都认真考虑一下,切实负起责任来,把今天说的几个事情办好。下来,把王大狗逃跑的问题处理一下。去把闷头叫过来。”
一个委员走出门去。
金标把烟锅装上烟,用火柴点着,大口吸着。
闷头跟着委员走进屋里,站在众人面前。
金标问:“反省的怎么样了?”
闷头说:“我犯大错儿了,愿意受罚,怎么处理都行。”
金标说:“罚你是小事儿,你必须认识到你这个错误造成了多么坏的影响,给我们的土地改革运动带来多大的损失!你说清楚,王大狗到底怎么跑的?”
“我去茅厕解手,忘了锁门,回来就不见了。我四处找了一阵,哪儿也没找着。”
“真是麻痹大意,你的警惕性上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上哪去了,下来好好想想,接着反省!”
“想的倒挺美。不能让你在小屋子里坐着反省了,罚你十个工,给烈士军属代耕!撤消副连长职务。”
“少几天不行吗?”
“少半天也不行!大家有没有别的意见?”
委员们异口同声:“没有了。”
金标大声地说:“那就散会吧!”
王大狗从祠堂逃出来,便朝着紫叶出走的方向,疾行在夜色中的山路上。紫叶的情况一直令他焦虑不安,现在,他唯一的信念就是尽快找到紫叶,无论她在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是荒漠莽原。
两天后,他走到古安县聚星寨村外的乡路上。
北风呼呼地刮着,扬起阵阵尘土。两边的荒草瑟瑟地抖动,不时发出“咝儿咝儿”的响声。
王大狗缩着脖子,袖着手不紧不慢的走着,面容憔悴,神态忧郁。
一个红鼻子汉子从王大狗背后跑来,停在他的一边,歪头打量着他。
王大狗扭脸看了他几眼。
红鼻子问:“侉子从哪里来?”
“关南冀西。”
“看打扮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这地方冷多了,你那帽子啥事不顶,咱换着戴吧!”红鼻子抓下王大狗的旧毡帽,把自己的狗皮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一边戴着王大狗的旧毡帽,一边向旁边土壕里奔去。
王大狗愣怔着:“你……你回来,我不跟你换!”
红鼻子头也不回,刹时,钻进了土壕。
王大狗摘下狗皮帽子,不解地看了一阵,戴在头上,继续往前走去。
果香披头散发,和崔二货、崔路远、崔路宽飞快地从村子里追了出来。
原来,红鼻子路过果香家,到家里讨水喝时,对果香动手动脚,图谋不轨。遭到果香强烈反抗,见果香大声喊人,急忙抽身而逃。
果香用手指着王大狗嚷道:“前面这个就是他,戴着狗皮帽子,到哪儿我也能认出来。”
崔二货说:“我看他还往哪儿跑?”
王大狗刚往后看了一眼,就被几个人团团围在中间,惊疑地瞪着眼睛。
崔路远厉声喝道:“青天白日,敢闯民宅,调戏妇女,你这小命是不想要了。”一拳打在王大狗脸上。
王大狗趔趄了一下,鼻子里的血立刻流了出来。
“打死这个流氓!”崔路宽喊叫着。
“决不能便宜了他!”果香怒不可遏。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王大狗打倒在地,拳脚相加。
果香从空档里用脚踢着:“我叫你犯坏!我叫你犯坏!“
王大狗两手抱着脑袋,身子蜷成一团,大声地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有话说:你们打错人了。我冤枉啊!”
几个人毫不理会,照打不误。
王大狗高声嚷道:“你们看看我的鼻子红不红啊!”
果香猛然一怔:“别打了!别打了!”三个男人住了手,不解地看着果香。
果香猫腰搬着王大狗的脑袋,看了看他的脸:“错了,不是他,那个人是个红鼻子。”
崔路远说:“这就巧气儿了,正好他也戴个狗皮帽子。”
王大狗喃喃地说:“不,是红鼻子硬换给我的。”
崔二货问:“红鼻子上哪去了。”
王大狗指了指西边说:“顺着土壕跑了。”
崔路宽说:“我们赶快去追!”
崔二货说:“早跑远了!追不上了。”
崔路宽:“试试看,这种人不能轻易便宜了他,走!”
三个男人向土壕奔去。
果香看着王大狗问:“你是哪里人?”
王大狗有气无力地说:“冀西县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活干。”
“让你受委屈了,实在对不起!”
“这事也不能怨你们,就怨我命苦,活该受罪。”
“你真这么想?”
“我说的是心里话。”
“看来你这人还挺宽厚的,这样吧!你跟我回家,把伤养好再走。”
“非亲非故,怎能拖累你们!万万使不得。”
“你这人可真怪!这伤是我们打的,理所当然应该照顾你。就是和我们毫不相干,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快走吧!”猫腰往起搀着王大狗。
王大狗吃力地站起身,果香搀着他的胳膊,一拐一瘸,摇摇晃晃往回走去。好不容易他们才走进果香家院子里。
果香喊着:“娘!娘!”
果香娘从屋里走出,看了王大狗几眼,不满意地说:“你把他弄到家里来干吗?还不快送到局子里去!”
“他不是那个坏蛋!他当了替死鬼,白白挨了一顿打。”
“那坏蛋呢?”
“跑了。”
“什么时候也改不了你那个冒失劲儿!连个人也认不准!”
“刚才你不是也看错了吗?”
“我看他戴着狗皮帽子,挺像的。”
“我们不也是上了这帽子的当!”
“快进屋吧!”
三个人先后向屋里走去。
果香把王大狗搀到东里间屋里,让他躺在炕上,盖上被子。便坐在炕前,往炕洞里烧着火。
王大狗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果香,不由得一阵惊讶,原来她是个少见的美人。高大的身材,方正的脸庞,五官端正,皮肤白皙。整齐的牙齿跟白玉一样,微微一笑露出一边一颗虎牙,亦为她秀丽的仪容增添了几分姿色。
果香站起身说:“挺难受吧?”,把被子掖了掖。
“还能扛得住。”
果香坐下来继续烧火说:“明天到镇上给你买点药来。”
“用不着,养几天就好了。”扭过头来,“怎么不见你爹,他……不在家?”
“前些年让鬼子打死了,有一个哥哥也被抓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只有你们娘俩?”
果香伤感地“嗯!”了一声。
王大狗同情地说:“命也够苦的。”
“再苦也得受着,什么样的日子也要过下去啊!”
果香娘端着一碗挂面进来说:“孩子,先把这碗挂面吃了,暖暖身子。”
王大狗急忙坐起来说:“大娘,做点家常饭就行了,你这么破费,让我过意不去!”
果香娘把碗递给王大狗说:“你这么说倒叫俺们不好意思了,住在这儿就是一家人,没说的,趁热把鸡蛋荷包吃了,一凉就不好了!”
王大狗难为情地说:“这……叫我怎么咽得下去?”
果香娘说:“你也忒本分了,快吃吧,吃完让果香再给你盛一碗过来,锅里还有。”转身走出屋去。
……
过了几天,王大狗的身体好了一些,便想替果香干点活儿。这天,他挑起水桶趔趔趄趄往外走去。
果香从屋里出来,着急地问:“你去干吗?”
王大狗回过头来说:“缸里水不多了,我去挑一担。”
果香扑上去就夺王大狗的担子,说:“那也用不着你去挑,你还没完全好过来,不是干活儿的时候。”
王大狗死死抓着扁担毫不松手说:“我没事的,已经好了,也该锻炼锻炼了。”
果香无可奈何地松开手,嗔怒地说:“有个好歹我不再侍候你!”
王大狗坚定地说:“放心吧,绝用不着你再侍候了。”扭身向大门走去。
“井在村边,远着呢,还特别深,你会用辘轳吗?”果香说完随王大狗身后往外走着。
王大狗笑了笑说:“怎么能不会呢?”
二人来到大门口。
“井在那边,一直走,到村边就看见了。”果香指了指方向。
“好了,我知道了。”挑着水桶往前走去。
果香坐在一根木头上遥望着等他回来。
崔二货走过来说:“怎么坐这儿了?”
“今天天气这么好,出来晒晒太阳,多暖和呀!”
崔二货蹲在果香身旁抽着烟袋说:“是不错,没风没尘的。”
果香冷淡地:“今天不去干活了?”
“都干完了,一点事儿也没有了。”
“那不去耍牌,到这儿来干嘛?”
“有个话想跟你说说。”
果香惊疑地扭头看了崔二货一眼:“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是这么回事。你家住着的那个王大狗,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了,那点儿伤早养好了吧?你看是不是该把他打发走了?一个外地人,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能靠得住吗?”
果香回过头来盯着崔二货说:“又不吃你的,又不喝你的,管你什么事儿?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崔二货诚恳地说:“我不是为你好吗?”
果香冷笑了一下说:“为我好?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那点儿小算盘我还看不出来?”
“你不要好心当了驴肝肺,你知道人们怎么议论你?娘儿俩守着一个大男人,成何体统?”
“谁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说我是长的,我就是长的,说我是圆的,我就是圆的,我不在乎。背后说长道短算什么本事?说得我再坏,我还是我,我少不了一根汗毛。”
“看来你是得了不治之症,水米不进了。我告诉你,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一条道儿走到黑,碰死我也不会后悔的,你少操这份心吧!”果香站起身,回到家里。
崔二货说:“那就走着瞧吧!”悻悻的向村边水井走去。
崔二货一直单恋着果香,生怕王大狗成为他的情敌,一心想把他赶走。他劝说果香没有效果,便直接在王大狗身上下功夫了。
他来到水井旁边。王大狗担起两桶水刚要往回走去,崔二货拦在前面说:“哎,慢走。”
王大狗站住脚问:“有事吗?”
“有话跟你说!”
王大狗把水桶放在地上,肩上担着扁担,站在原地。
崔二货走到王大狗跟前说:“你小子老赖在这儿不走,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啊?我告诉你,你不要打果香的主意,那是白日做梦,别以为人家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可这村里人不是好惹的,你要是想那便宜事儿,看大家不把你揍扁才怪呢!我劝你还是知趣一些,趁早滚蛋,不要叫人把你轰走!”
王大狗莫名其妙地说:“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啊?我早不想在这儿待了,是果香老不让我走,非叫我把伤彻底养好不可!”
“人家是客气话,谁也没有用裤腰带拴着你,谁也没有拿了毛绳绑着你,你真想走,谁能拦得住?你不要抢词夺理了!”
王大狗愣怔了一下,说:“我明白了,我在这儿成了一块绊脚石,好吧,我马上离开这里!你放心,我绝不会挡你的道!”
“这就对了,看来你还算聪明!”
王大狗挑起两桶水,匆匆往回走去。
……
晚上,崔二货又来到果香家。他想在王大狗和果香之间插棒槌,往他们眼里塞沙子。让和尚不得睡,尼姑不得安。
果香家里间屋里。王大狗和果香面对面坐在炕上,围着簸罗褪着玉米棒。
果香娘坐在炕头上打盹。
崔二货坐在地下的凳子上抽着烟袋。
果香扭头看了看母亲说:“娘,你脱衣服睡吧,天不早了。”
果香娘睁开眼看了看崔二货说:“没事儿,待会儿再睡吧。”
果香说:“二货哥,干了一天活,你不觉得累呀?”
“不累,干这点儿活跟闹着玩似的,累不着人。”
“不累也该困了,这么晚了。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下地呢!”
“我一点儿都不困。”
“你不困,我们困了,我们也该睡了。”
“我这就走。”崔二货抬头看了看王大狗,又在烟袋里装了一锅烟,点着火,抽了起来。
果香看了看崔二货,不耐烦地扭过头去。
“我去睡觉了,这一摊子明天再收拾吧!”王大狗跳下炕,匆匆走出屋去。
崔二货站起身说:“我也走。”慢吞吞地走去。
越怕越有鬼。崔二货担心的事儿还真的发生了。
当晚,崔二货走后,果香娘两手按摩着自己的腿。
果香躺在被窝里,忽闪着大眼睛,若有所思。
果香娘看了果香一眼问:“你觉得大狗这个人怎么样。”
“我看他像个好人!”
“只凭看着像可不行!”
“反正他说话做事挺厚道的,我总感觉着他心眼儿好。”
“要不别叫他走了,让他跟咱们一块过吧!”
“你想认他做干儿子?人家同意吗?”
果香娘白了果香一眼说:“傻丫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想让他做我的上门女婿!哪儿还有比这合适的?”
“人家正小哩!干吗提这事儿,我不!我不!”果香扯起被子蒙住了头。
“你是嘴上说不,可心里早有意了,娘看得出来。”
果香掀开头上的被子说:“娘,你别说了好不好!”又把头蒙了起来。
果香娘“哈哈”地笑着。
……
第二天一早,果香叫王大狗跟她铡草。以往都是让母亲跟她铡,这次,她有意把他当成家里人。
在院子一边,王大狗两手握着铡刀,果香蹲在铡刀一边、一下一下把谷草递到刀口下,二人不紧不慢地铡着。铡了一会儿,果香说:“铡的不少了,铡完这把算了。”
“多铡点儿吧,也好多喂几天。这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早早的喂完了,还得让大娘帮你铡。”
“要你干吗?怎么用得着我娘帮手?”
“我呀,恐怕指望不上了。”
果香停下手:“怎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天我就要走了。”
“怎么忽然要走?那不行,我不让你走!”
王大狗一本正经地:“果香,你不要再难为我了,我在这儿时间不短了,伤也早养好了,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问你,这儿不能再待下去了,哪个地方你能待下去?你一心想走,可你去哪儿?你是想四处流浪讨饭吃是吧?”
“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能讨饭吃吗?走到哪儿也能养活我自己。”
“你不想想你的处境,家不敢回,外边这么乱,哪里有你安身的地方?在这儿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比哪儿不好?不知你是咋想的?”
“你的心意我领了,而且终生难忘,但是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总不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吧?迟早也是走,就不如趁早。”
“待一辈子怎么了?待两辈子我也管得起饭。愿意干点儿活就干点,不愿干就随便玩,绝不会强迫你,你还想怎么着啊?”
“常言说,没有受不了的罪,可有享不了的福。我就是个享不了福的人,老在这儿不定会出什么毛病呢?你就让我走吧,就算我求你了!”
果香果断地:“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要是有了落脚的地方,我立马让你走,可现在不行!”
“你又没有拿着我的脚,你拦是拦不住的!”
“我不会拦你,可你走一个试试: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上茅厕我也看着你,你除非长上翅膀飞着走。”
“想不到你比我还一根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