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叶回到静安市以后,很快就被解放出来,恢复了原来的职务,仍在水利局上班。今年秋天,地委成立了“三秋”工作组,督导全区各公社的秋种、秋收、秋征工作。紫叶被抽调到工作组,分配在冀西县马头镇公社。
这个公社下属十几个大队,都是小山村,而且距离很远,有的离公社近三十里。紫叶每个村都走了一遍,最后才到雁落崖村,办完公事便去看望王大狗一家人。
紫叶受到全家热情接待。大人孩子喜出望外,兴高采烈,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紫叶接风。
吃过饭,王大狗和紫叶坐在院子里说话,话还没说几句,年根的孩子拿来一封信,递给王大狗。孩子说,是他爹到大队开会捎回来的,王大狗看了看信封,急忙递给紫叶,让她看看是哪儿来的。
紫叶看了看信封说:“古安县聚星寨来的。”随即拆开,聚精会神地看着。
王大狗说:“信上说什么了?”
紫叶抬起头说:“是你闺女写的,说近几天要来看你,还带着她的对象。”
“好啊!让你也看看未来的女婿。”
紫叶愁眉苦脸地说:“信上说她这个对象叫什么建国……”她又翻出信封看了看,“咱们那儿子也叫建国,他就在古安县聚星寨插队,你说荆花这个对象是不是就是他呀?”
王大狗凝重的沉下脸来说:“那么一个小村子就十几个知青,不可能有同名同姓的,肯定穿帮了,这叫甚么事啊?”
“荆花是你亲生的吗?”
“这还有错?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是我当兵走后才出生的,而且有正式批示。”
紫叶不解地说:“那时候还没搞计划生育吧!”
“我和她娘是正式登记结婚,是领了生产许可证的,也就是经过了正式批示,不是违章操作的假冒伪劣产品。”
“那建国没有正式批示,不也是你亲生的吗?”
“这事坏就坏在这个地方。你说他们要结了婚,成何体统啊?这不是锅里吃锅里拉吗?”
“伤风败俗,天地不容!”
“要不把情况给他们说明,让他们不打自散。”
“绝对不行。咱们那事让他们知道,怎好意思?在他们心目中,咱们会是什么形象?再说,对他们打击太大了!他们会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造成不可估量的精神压力,而且终生难以解脱。”
“那怎么办呢?”
紫叶坚定的说:“想办法吧,我下乡的日子还长着呢,一定等着他们,反正绝对不能让他们结合!”
王大狗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里外夹攻,双管齐下,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
紫叶痛心疾首、信誓旦旦。可心里那种纠结、那种别扭、那种滋味儿,简直令她无法承受。而王大狗刚开始不由得心花怒放,激动不已,因为朝思暮想的儿子终于要见面了。然而,他无比喜悦的心情刚刚像熊熊烈火在胸中燃起时,立刻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建国和荆花恋爱的事像一根钢针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令他隐隐作痛,一时他悲喜交加,五味杂陈。而且,另一件事也使他甚为闹心,因为果香和荆花要一见面,那对他来说,将是灭顶之灾!他必须阻止她们母女相会。于是,他很快来到果香家。
在果香家客厅里,王大狗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果香倒了一杯水,放在王大狗跟前的茶儿上,坐在他身边说:“过来有事吗?”
王大狗抬眼看了果香一下说:“荆花要来了。”
果香惊喜地说:“什么时候来?”
王大狗情绪低沉地说:“近几天吧,没定准儿是哪天。”
“她来干什么?”
“想来看看我呗!”
“怎么这会儿想起来看你了?”
“人长大了呗!她有对象了,男的也要来了。”
果香高兴地说:“是吗?正好让咱们看看,给她参考参考!”
“你千万不能去看她,也不能让她看见你,这儿天你要少出门。我来就为这事,特意嘱咐你一下。”
果香眼里噙着泪水说:“这么多年没见过面,现在来了,也不让我看她一眼,你也太狠心了。”
“不是我狠心,你想想,你们要见了面,母女相称,咱们的关系不就赤裸裸的暴露了,那还不乱成一锅粥啊!肯定比世界大战还要热闹。”
果香哽咽着说:“可你想到没有,我这心是多么难受,这几天我怎么熬过去?“
“这么多年你一次也没看过她,不是照样过来了。”
“那是为了让她彻底忘记我,不让她见到我,故意没跟她联系,没让她知道我在哪儿,我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现在她到我眼前了,我能忍住吗?”
“忍不住也得忍,怎么也得坚持几天,实在不行,等她回去后,再去聚星寨看她一趟。”
“我不想见她那个后老子。”
“干嘛说的那么难听啊?是人家把荆花拉扯大的,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那我也不去。”
“那就以后等机会,不过这次你一定要克制住,别把事情弄砸了。”王大狗转过身,往外走去。
建国、荆花背着挎包欢天喜地的在聚星寨村外土路上并肩走着。
大亮坐在车前边赶着马车,不停的用鞭子抽打着两头骡子,马车飞快的往前跑着,追到建国,荆花身后,渐渐慢了下来。大亮把车停在建国、荆花身边。
大亮跳下车说:“荆花,坐车走吧,我送你们去火车站,”
建国、荆花扭过身来,不解地望着大亮。
荆花说:“大亮哥,你要去哪儿?”
大亮说:“看见你们从家里出来,像是要出远门,我急忙套上车追了过来。你们走得够快的,这是要去干什么呀?”
荆花说:“去冀西县看望我爹,让建国给我做个伴。”
建国说:“你私自出车,怎么向队里交待?”
大亮说:“咳!那还不好办!我就说这车轴承坏了,到镇上修了修。平常,活儿不少干,队长最信得过我。”
建国笑了笑说:“有什么权利用什么权利。”
大亮说:“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嘛!上车吧!”
建国,荆花坐在车上。
大亮把腿一抬,坐在车的一边,挥动着鞭子吆喝了两声:“驾!驾!”
马车摇晃着往前走去。
很快到了八里庄火车站广场,大亮告别了荆花、建国,赶着马车往回走去。
建国、荆花目送着大亮。大亮回头向建国,荆花摆了摆手。建国、荆花不约而同地招手示意。马车渐渐消失在二人的视野中。
荆花回头说:“咱们去买车票吧。”
建国说:“好吧。”
二人向售票处走去。建国说:“这个大亮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
“有什么意思?你吃醋了?”
“那倒不至于,我只是看他平常对你特别好。”
“他这个人是挺不错的。忠厚善良,热心勤快。说实在话,他确实很喜欢我,我能感觉出来。但他一直没有向我表露过什么。他心里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他可能是在暗恋吧!”
“什么暗恋明恋?你把心放在肚里吧!他抢不走你的人!”
……
第二天傍晚,二人赶到了王大狗家里。离散多年的亲人终于见面了。
王大狗坐在凳子上慈祥的微笑着。
建国、荆花靠在炕沿上,形态拘谨,面带羞色。
王大狗见到建国,心里万分激动,恨不得上前紧紧地抱住他亲上几口。但他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然而仍然还是有些失态。他红着眼圈,深情地端详着建国,颤抖着嘴唇,喃喃地说:“坐炕上吧。”
建国看到他的样子,很是惊疑,一时惊慌失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羞怯地说:“不累,这么着吧!”
紫叶走进屋来。
建国惊讶地说:“妈。你怎么在这儿?”,
紫叶瞪大眼睛说:“我是来下乡。”坐在炕沿上,“随便走走。”
建国欣喜地说:“原来我妈和大叔也熟悉呀!”
王大狗转向紫叶,装腔作势地说:“建国是你儿子?”
紫叶说:“这就是你闺女?”
王大狗说:“是啊!荆花,这是你姑姑。”
荆花说:“姑姑好!”
紫叶说:“好!好!真是个漂亮姑娘!”
王大狗强作镇静地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唉!”摇头叹息。
建国、荆花疑惑地对望了一下。
紫叶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一只手托着下巴。
建国、荆花站在紫叶前面。
建国急切的说:“妈!你哪儿不舒服?你说话呀!”
紫叶说:“头有点儿晕。没事的,老毛病了。”
荆花说:“到炕上躺一会儿吧!”
“到我住的那屋里躺着吧。”紫叶站起身。
建国、荆花急忙搀扶着紫叶。
紫叶把二人推开说:“我自己能走。你们俩随便休息一下吧。”向门外走去。
玉嫂在堂屋里叫着:“他爹呀!他爹呀!”
“什么事呀?”王大狗走出屋去。
玉嫂蹲在堂屋的地上,在面盆里和面。
王大狗从西里间屋走出来。玉嫂兴奋地说:“听你们一说,我高兴死了。以后咱们亲上加亲。多好的事啊!”
王大狗白了玉嫂一眼,压低声音,气冲冲地说:“好个屁!亲得过了头,就乱套了。”不时地用手拍着屁股,走动着。
王大狗的家里空前的热闹起来,屋子里你来我往,哪会儿也没个清静的时候。这天王大狗总算有了个和荆花单独相处的机会。
王大狗坐在凳子上抽着烟。
荆花坐在炕沿上。
王大狗说:“今天家里别人不在,趁这个机会,我跟你说一下。我看你和建国的面相,根本就结不得婚。你是我的亲闺女,这不好的事绝不能瞒你。”
荆花惊奇地说:“你会相面啊?真想不到。”
“我还是高手呢!不过,一般情况不给人看。没用,咱又不指着这发财。”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当兵回来,跟一个南方蛮子学了四年,不是吹牛,不管是男是女,我只要扫他一眼,就知道他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生官发财。”
“那么神啊!”
“看怎么神吧!咱这村里的王老七整天唱着小曲儿,我就说,他不用唱,一个月内就要见阎王。结果不到二十天就死了,迎月滩一个小伙子,我一看,他必定死在水里。那个村都吃泉水,没有井没有河,人们不相信。结果喝醉酒栽在水缸里淹死了。还有一次我去静安市,在车站遇到个卖冰棍的妇女。我跟她说,你男人早靠上别的女人了,很快就会跟你离婚。她立时流下了眼泪,送了我一根冰棍吃。”
荆花欣赏地说:“真是好眼力!”
“那当然了。”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能和建国结婚。”
“对你们俩我早看过了。建国眉毛那么密,可你呢,又这么稀。一个稀一个稠,夫妻不到头。所以说,你们俩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荆花半信半疑地说:“怎么会这样?”
“你看建国,他左肩高,右肩低,必定家中有前妻。他早晚会把你甩掉。”
“他没有结过婚。”
“谈上对象也是一样。”
“他没有。他说和我搞恋爱是第一次,以前不可能有对象。”
“我的傻闺女,这事他能和你说实话?他疯了啊?”
荆花思村片刻,不服气地说:“不行,爹,我给你倒碗水喝。你再好好给俺看看。”
“怕我不实在。想贿赂贿赂我?”
荆花拿暖水瓶往桌子上倒了一碗水,推到土大狗面前说:“不是那意思,你老说话,口渴。女儿给爹倒碗水不是应该的吗?”站在桌前。
“你的面相我已看过了。再看只能看气色,你不是要看结婚的事吧?你心里光想着它,别想别的。”
“行,你看吧。”
“你坐下去吧。”
“在这儿离你近点儿,不是看得更准吗?就这么着吧。”
王大狗看看荆花的脸,又瞅了瞅桌面,面带忧郁,沉重地说:“建国要不甩掉你,和你结了婚,你就活不成了。”
荆花惊恐地说:“你说什么?我得死?”
“你看哪!你给我倒水的时候,在桌上滴上了三点水。我让你坐下去,你不去,立在桌边。三点水加立字念个泣。泣就是哭,人死才哭。所以,泣就是死。而且,形成这个字的时候,你正想着和建国结婚的事。因此,你要和他成家,是注定要死,绝对无疑。”
荆花坐回炕沿上,脸色凝重地说:“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我好命苦。”
“叫我看,你还是尽早和他分手。越快越好。没什么可犹豫的。”
荆花迟疑了一下说:“不。我一定要嫁给他!”
“是不是不相信我?”
荆花坚定地说:“不是。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他身边。能跟他过上一天日子,我也心满意足。”
王大狗急切地说:“何必呢!跟谁结不成婚?怎能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又不是嫁不出去的姑娘。值得吗?”
“为爱情而死,重于泰山。为法西斯反动派而死,轻于鸿毛。”
王大狗不悦地说:“你要是这么死心眼儿,我也没办法。反正当爹的把话给你讲明白了,听不听由你。你看着办吧!”起身走出屋去。
荆花若有所思,一副刚毅的表情。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建国和荆花到村外山上游玩。
坡势陡峭。怪石嶙峋,荆辣丛生。一棵棵酸枣树布满山野。红红的酸枣桂满枝头。
荆花小心翼翼地摘着酸枣。
建国坐在荆花旁边的石头上。两手张开一块花手帕,上边放着一捧酸枣。
荆花将几颗酸枣放在建国张开的手帕上说:“酸枣不是青的吗?怎么这是红的?”
“可能跟大枣一样,到秋天才红吧,这东西特酸。”
荆花一边摘着说:“做醋肯定行。”
“你以为是酸东西都能做醋啊!以此类推,那糖肯定是蜂蜜做的了。”
“你不是故意抬杠吗?教条主义。”
王大狗躲藏在石崖旁边,偷偷地看着建国和荆花。
建国一手拿着手帕包着的酸枣。一手拉着蹲在石台上的荆花,说:“别怕,跳!”
荆花惊慌地说:“不行!我不敢。”
“真草包!”建国放下酸枣,伸出两手将荆花抱了下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嘴唇慢慢往前伸去。
王大狗从建国、荆花身后突然走了过来,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荆花急忙把建国推开,脸红红地说:“爹!你干啥来了?”
王大狗说:“这个山太陡,路也没修好,怕你们有危险,总是放心不下,就跟来了。”
建国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荆花嗔怒地看了建国一眼。
二人从山上下来,来到村前的小河边。
河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各种颜色的石子。一群群的小鱼游来游去。
建国、荆花并肩坐在河边光洁的石板上。手里玩弄着几块不同颜色的鹅卵石,亲密地交谈着。
荆花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阴天了,天气有点凉了。”
“怎么,你冷啊?”
“有点儿。温差也太大了,跟新疆差不多了。”
“你穿得太薄,来,我抱抱你。”
荆花打了个寒噤说:“那顶什么事啊?”
“抱团取暖嘛!”
荆花挪了挪身子,斜坐在建国怀里,扭着头,热切地望着建国,轻声地说:“亲亲我。”
建国拥抱着荆花,将嘴唇慢慢向荆花的嘴唇探去。
土大狗突然从对面树林里钻出来,大声地喊道:“嗨,你们要干什么?”
建国、荆花立时坐直了身子,惊恐地愣怔着。
两个小孩子正往前走着。听见喊声,立刻站住了脚,疑惑不安地看着王大狗。
高个子小孩怯怯地说:“我们没干什么呀!”
王大狗说:“没干什么就好。走路小心点儿,别踩了树苗。”
高个子小孩说:“这不是树苗地啊!”
王大狗生气地说:“犟什么嘴?我是说不要到树苗地里去玩。”扭身走了开去。
荆花不高兴地说:“我爹好像一直在跟踪我们。咱们俩都成间谍了。”
“老一辈人思想保守,是可以理解的。也可能是出于对我们的一种关心吧。”
荆花不满地说:“关心?我们都快失去自由了!”
“别生气。很正常的事。咱们回去吧。”
二人慢慢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