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零星的小雨飘落着。
王大狗家院子一边支着几块荆笆,上边堆着厚厚的红枣。红枣上面盖着塑料布。
玉嫂在边上掩着谷草。
王大狗掀开塑料布一角,伸手在红枣里搅动了几下,手上立时沾满了烂枣的污浆,说:“完了,全僵成烂泥了。”
“又要下,这天气没个晴了。”玉嫂说。
王大狗把掀开的塑料布盖好说:“全指望它卖钱交工分款呢,这下子可好,正当中午朝南走,连个前(钱)影儿也没有了。”
王大狗、玉嫂大步地走到屋门口躲雨。
玉嫂看了看天,说:“老天爷专门跟咱做对。连下这么多天的雨,还不如下刀子呢!”
王大狗坐在门坎上说:“要在以前,遇上这年头,可以安烧锅烧酒,比卖好枣还上算。现在割尾巴割得连肉都剜了。眼睁睁看着它烂掉拉倒!”
“你会烧酒啊!”
“从小就围着烧锅转,是喝枣酒长大的。闭着眼睛也能烧出好酒来。”
“要让安烧锅多好啊!就不用为这堆烂枣发愁了。”
王大狗思忖一阵说:“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玉嫂惊喜地说:“什么办法?”
“牛栏沟我表哥家独门独户,平常没有人到那儿去,以前曾经安过烧锅,咱们把这红枣拉到那儿去,偷着烧了酒,肯定能卖大价钱。”
“你尽早到那儿看看去。”
“是该去一趟,看那些家什还有没有。要能行,马上动手,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庄。”
“对,再难也要把酒烧出来。”
……
第二天一早,王大狗就去了牛栏沟,傍晚才回来。
玉嫂坐在灶堂前,烧火做饭。
王大狗疲惫地走进屋来。
玉嫂问:“情况怎么样?”
“别的还都有,只是底锅坏了。”王大狗拿起水瓤到门口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又白跑了一趟。”
王大狗把水瓢放回水缸里说:“不白跑,队里还有个小号的,在场院的厦子里放着,晚上把它偷出来,先用上再说。”
“要有人追查就坏了。”
王大狗坐在小板凳上,抽着烟袋说:“当下逮不住就没事儿,那是前儿年队里烧酒时买的。已经好久没用了,谁也不会留心。”
“那……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夜深以后。只是这东西有点不好弄,小平车不能拉进去,只能放在村边上,街上都是石板路,高低不平,拉着锅肯定有响声。可它背又背不得,扛又扛不得,只能用脑袋顶出来。”
“脑袋能有多大劲儿?要是把脖子压回胸腔里,那就成了王八了。”
“我还有两只手呢,难道不会挺上点儿劲儿?像你那么傻哩!”
……
深夜,王大狗夫妻把小平车放在场院外边,二人空手向场院里走去。
天空像刚刚擦洗过,湛蓝湛蓝。星星发着银光,争相闪耀。幽暗的山村万籁俱寂,陶醉在梦乡。
场院里空空荡荡。三间库房和两间厦子座落在一边。厦子里放着一些农机具和杂物。
王大狗、玉嫂来到厦子里。
王大狗把扣在墙边的底锅掀了过来,两手叉开,抓住锅沿,往起搬了几下,却举不起来。
玉嫂说:“怎么办?没抓没挠的,也没法搬。”
“你那腰刚刚捏好,万万不可用力。”
“不行就算了。”
王大狗默不作声,围看锅走了一圈。瞅着它思索着。
玉嫂说:“咱们回去吧!”
“不行。我攒攒劲儿再说。”
玉嫂思索了一阵,忽然醒悟地说:
“你再试一试,成不成就看这一回了。”
“好!”王大狗叉开腿,伸出胳膊,抓住锅沿就往起搬。
玉嫂立刻大喊:“偷底锅了!偷底锅了!”慌忙向场外跑去。
王大狗一急,“忽”一下子,底锅举过头顶,脑袋和一个肩腰用力一挺,做了支点,马上向外奔去。
玉嫂站在场院外小平车旁边焦急地等待着。
王大狗顶着底锅急急地奔来。
玉嫂上前扶了一把,王大狗把底锅小心地放在小平车上。
王大狗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喘着气说:“你可真有办法。”
“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人也怕急,一急,什么贼劲儿都上来了。”玉嫂说。
“咱们快走,你扶着它。”
“走慢点儿!快了我跟不上。”
王大狗套上车绊说:“好,咱慢慢走。”
小平车在夜色中缓缓而行。
……
又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王大狗夫妻把红枣统统拉到了牛栏沟。
牛栏沟座落在一个山凹里,树木掩映,花香鸟语。院外一块平地上,安着烧锅。一头毛驴拉着石碾在砸着红枣。
王大狗和一个中年人把砸烂的枣泥倒在一堆谷糠里,用铁耙搂开、拌匀……
过了几天,枣泥在窑坑里发酵好了。便开始烧酒了。
烧锅场上热气腾腾。烧锅旁边,一个孩子不紧不慢地搅动着烧锅上面冷却器里的水,两个小伙子担来凉水,先后倒在里边。热腾腾的枣酒“哗哗”地往酒坛里流着。
王大狗满面黑灰,淌着汗水,在灶坑里往炉堂加着劈柴。
枣酒烧好以后,王大狗便到外地去推销。他用小推车推着两酒篓枣酒,在山路上吃力地走着。
赤龙河大桥到了,王大狗推着小车大踏步走了过去。
在路边闲逛的两个小伙子迎了上来。
高个子说:“等等,推的什么?”
王大狗站住脚说:“枣酒。”
矮个子说:“要上哪儿去?”
王大狗说:“分的粮食不够吃,到平西换点小米。”
高个子说:“跟我们走。”
王大狗说:“凭白无故,为什么跟你们走?”
高个子厉声喝道:“少啰嗦!”
矮个子说:“跟我们到打办室去!”
王大狗迟疑着。
高个子喝斥道:“你走不走?不走,我们推着,连小车没收!”
王大狗不情愿地推着小车往前走去。
王大狗被押到赤龙河公社机关大院里。一排平房靠外边的一个屋门上,挂着“赤龙河公社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木牌子。门前,没收来的自行车,小推车,小平车堆成一片。
王大狗推着小车,随两个小伙来到门前,把车放在一边。
高个子打开屋门,走了进去。
矮个子随后进屋,回过头来说:“进来!”
打办室里,两个小伙子分别坐在一个办公桌两边。
王大狗蹲在二人面前,两手抱肩,圪蹴着。
高个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叫王大狗。”
矮个子在一个本子上记录。
“什么地方的?”
“冀西县雁落崖村。”
“你干了几趟了?”
“头一回。”
“多少钱买的?”
“不是买的,是生产队分的。”
高个子声色俱厉:“你老实点儿!生产队还给你分酒?”
“今年老下雨,红枣都僵了。队里就把他烧了酒,分给社员,社员们把酒换了粮食,补充口粮。”
“有自产证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自产证,家里只有结婚证,前些天刚领的。”
“你少油嘴滑舌。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舌头再硬钻不过腮去,生产队能允许烧酒?骗谁呀?你纯粹倒买倒卖,投机倒把!酒没收,车给你!”
王大狗站起身,急不可耐地说:“我不是投机倒把,你们不能胡来!”
“谁胡来呀?你撒什么野?”
矮个子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王大狗又蹲了下去。
大个子走向王大狗,说:“今天非要打得你像猫叫不可!看你老实不老实!”
王大狗急忙两手抱住脑袋,蜷成一团,学着猫叫起来:“咪——!咪——!”
两个小伙子忍俊不禁,扭过头掩口而笑。
大个子说:“还没打你,叫什么?装洋蒜!”
王大狗抬着头说:“我提前叫了,你们就不用费劲儿打了。”
“不承认,决不饶你!只没收酒太便宜你了。”小个子说。
王大狗站起身,走到大个子跟前说:“同志,可不能没收我的酒啊,家里七个孩子,就指望它吃饭呢,你们行行好吧!”
“早知道你不老实,刚才说,才领了结婚证,现在马上又七个孩子了?”
“我收养了两个小闺女,最后又端了一窝,老婆带着五个孩子,五加二不是得七啊?”
“家里什么成份?”
“三辈子都是贫农。”
“几个劳动力?”
王大狗一付可怜相说:“就我一个,女人还是病秧秧。”
“这样吧,照顾你一下,按排价收购你的,把酒交到商店。”
王大狗恳切地说:“放我走算了。”
大个子严厉地说:“你不要得了锅台想上炕,这够宽大的了!去吧!让小刘跟你去一下。”
矮个子站起身说:“咱们走吧!”
王大狗跟着矮个子走了出来。把酒推到商店,售货员把酒过了磅,又领他到会计室支了钱,他又把酒推到库房里,和售货员抬起酒篓,把酒倒在一个大酒缸里。
……
王大狗推着小车在山路上无精打采地往回走着,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迈了第一步不想迈第二步。他想到,一场美梦破灭了,还不定给多少人留下话柄,心情比两条腿还沉重。
他到了家里,越想越觉得窝囊,忙活了半冬,把钱打了水漂了。更主要是,工分款交不上,不但会遭到人家的白眼,而且冷嘲热讽,闲言碎语让他无法接受。也难怪,人家辛辛苦苦干一年,每天两毛多的工资都拿不到手,谁会没怨言呢?终于,他被逼上梁山了,他决定孤注一掷,赌一把了。
晚上,夫妻二人便行动起来。
玉嫂两手扶着车上的酒篓。
王大狗用水瓢把水桶里的水往酒篓里舀着。
玉嫂说:“要露了馅可就惹了大事了!”
王大狗一边舀着说:“怕惹事也不行。要不就太亏了。这回要顺利的话,把这两篓水收购了,加起来比上平西不少见钱,就没有什么损失了。”
“你千万要小心,多长点儿心眼儿。”
“见机行事吧!”
……
当晚的后半夜,王大狗便动了身。他在山路上推着酒在夜色中艰难地走着。第二天上午到了赤龙河大桥桥头。
打办室两个小伙子无所事事地转悠着。
王大狗推着小车走来。
两个小伙警觉地盯上了王大狗。
王大狗发现二人已看见丁他,急忙掉转车头,往回推去。
两个小伙急忙追赶。
王大狗加快了脚步。
两个小伙子跑上去拦住了王大狗的去路。
大个子说:“又是你,还想跑!”
王大狗把小车停下,可怜巴巴地说:“家里实在没办法,要不,担心受怕的,谁愿受这份罪?你们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
矮个子说:“别想好事了,排买了你的就够便宜你了。”
大个子说:“看你老实巴脚的,确实困难,咱们也算熟悉了,我们就再饶你一回,排价收购,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再要让我们碰上,绝不留情,连小车没收。“
王大狗哭丧着脸说:“换不上粮食,我这一家子可怎么过呀!非要让我上吊啊!”
矮个子说:“你跳井去我们也不管!”
大个子说:“对你够宽大了,快掉头,直接推到商店得了。”
王大狗把小车转过头来。跟着二人往前走去。
王大狗把酒推到商店,跟上次一样,过了磅,支了钱,又和那个售货员抬着酒篓把“酒”倒在原先的那个大酒缸里。
王大狗急急忙忙出了商店,赶紧往回走。不时回头张望着,生怕商店的人追上来。
好在平安无事。很快,王大狗就走出了二十多里的路程,他便把车停在路旁,从上边拿起一个干粮袋子,坐在一片草丛上,在袋子里摸出一块红薯,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边的山坡上,一个老汉放着一群山羊,慢慢走了过来。老汉放开喉咙唱起了民间小调,声音粗犷高亢,浑厚嘹亮:
“送情郎送到村子以北,
一个王八驮着个大石碑。
要问王八犯了什么罪,
当年它卖酒兑过凉水。”
……
王大狗开始侧耳静听,听完便生气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唱的是你娘那个屁!”猫腰提起干粮袋子,挽在小车上,推起来急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