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转眼三年过去了。
王大狗在药材铺,日子过得安稳而舒适。但他一直忧心忡忡,情绪低沉。他想,这里虽然生活安逸,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由得思念起家乡来。他看到周围村镇不再打击地主富农,对历史问题也不怎么追究,便决定回老家去。和孙旺一说,他也很支持他的选择。于是,过了两天,他便辞别孙旺,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回到久违的故乡,心情不免有些激动,站在自己的家门前,更是心潮澎湃,五味杂陈。
大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锁皮已经朽掉,用手一拿,门锁就开了。他推开门扇,走进了院子。
齐胸高的黄蒿布满整个院落,像一片丛林,密不透风。院墙塌下几个豁口。屋门锁着,窗子上只剩下几根窗棂,几只麻雀不时飞进飞出。
王大狗背着挎包站在院子里,冲着房子端详着,思忖着……
金标从大门口路过,看见院里有人。便走了进来。
王大狗扭过头来,看见金标,急忙扑到跟前叫道:“金标哥!”
“是大狗啊!你可回来了!哥好想你呀!”金标眼圈发红,颤抖地说。
“我也想你啊!”
“走!快到家去,让你嫂子先给你做饭吃。”
“给你添麻烦了。”
“说的什么话呀!这不是应该的?你就住在我那儿,等把这家收拾好再回来,唉!你看这,哪像家啊!跟荒天野地有什么两样?”
王大狗随金标走出院子。
……
第二天一早,金标、闷头帮着大狗清理黄蒿和杂草。一边干一边闲扯。王大狗说:“金标哥,你这个大支书亲自帮我清理院子,实在让我不好意思。”
“你说这话就显得咱们远了。我就是个县委书记,咱们还是哥儿们。再说,支书算什么呀?只不过是为乡亲们跑跑腿儿,动动嘴儿,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儿年我经历了不少事情,也受了不少苦,可也让我明白了交情是多么值重,真是千金难买啊!”
闷头说:“你出走之后,金标哥没少念叨你。尤其是土改的时候,没有给你分上地,老觉得对不起你。”
金标说:“那会儿确实没有办法。一来你没在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二来和三拐子媳妇发生了那回事,我实在不能替你说话。”
王大狗说:“分不分地是小事。凭我这双手,不愁以后没地种。你们救了我一命,我一辈子也感谢不尽。”
金标说:“事情过去了,咱不再提它。你回来了,比什么都好,哥儿儿个又能在一块儿滚打了。今天中午给你接接风,就在我家,咱哥儿仨好好喝几杯!高兴高兴!”
王大狗说:“什么接风不接风的。倒是很应该在一起痛痛快快喝一顿。我这儿有钱,让闷头跑跑腿儿,买些酒菜来。”
金标说:“哪能让你掏钱啊?你掏钱还叫给你接风吗?这话你就不应该说。”
闷头说:“这一回就让金标哥请吧。”
金标抬头看了看太阳说:“天不早了,我先回去准备一下。待一会儿你们就过来。”
王大狗说:“好吧!我们过会儿就到。”
金标放下铁锨。匆匆走了出去。
……
中午,在金标家的里间屋里,炕中央放着个小饭桌,上面摆着几盘家常菜。。三个斟满白酒的酒盅,分别放在桌边。
金标、王大狗、闷头围着小饭桌,盘腿坐在炕上。
金标端起酒盅说:“来!为大狗回到家乡,先干一下。”一扬脖把酒喝了下去。
王大狗、闷头同时把酒干完。
金标拿起酒瓶,分别把三个酒盅斟满。
王大狗、闷头先后夹了一口菜,慢慢嚼着。
金标说:“大狗这几年在外边闯荡,受没受罪呀?”
“一言难尽啊!甜酸苦辣都尝到了。”
闷头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
金标说:“常说出门多受罪多,人生地不熟,太不容易了。”
“穷家难舍,热土难离。不出门不知道想家的滋味,那可真是不好受啊!有时候,我坐在最高的山顶上,望着咱这里的方向,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老家的一草一木都在眼前晃动,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啊!能不叫人牵肠挂肚吗?”
金标说:“家乡是我们的根啊!走遍天涯,这条根也不会断。因为这里的山山水水养育了我们。孩子不嫌母丑,好狗不嫌家贫。家乡再穷,也比他乡亲。”
闷头说:“大狗哥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啊?”
“不是有那回子事吗?毕竟和地主有牵连,一回来要跟我算旧账怎么办?”
闷头说:“那只是一个时期,运动一过去,谁还管你那事儿啊?”
金标说:“这么多年,你和紫叶一直没见过面吗?”
王大狗说:“没有。茫茫人世,跟大海捞针一样,哪儿那么好找啊?你们俩是我的亲兄弟,我说句实话,自从我们分手以后,我这心里,哪会儿都没有放下过她。这几年在外边流浪,主要是为了找她。”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到现在……”眼里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金标给王大狗把酒倒满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过去了。”
王大狗擦了擦眼泪,端起酒盅又喝了下去。
闷头说:“大狗哥,你慢慢喝!”
金标拿酒瓶又给王大狗倒上说:“这一盅你不能自个儿喝了,过一会儿哥儿三个一块儿再喝,行不行?”
“行,我听哥的。”王大狗接着又动情地说,“她的情况只有我清楚,要不嫁人她没法儿活。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办法?唉!是我害了她啊!”眼泪又流了下来,猛然,端起酒盅把酒干了。
金标说:“你怎么又喝下去了?”
“今天特别想喝,能不喝吗?给我倒上。”
“你不能再喝了。”
王大狗伸手去拿酒瓶子说:“这才喝了多么一点呀?我醉不了,你们放心吧!”
金标把酒瓶子拿到一边,说:“想喝,等一会儿再给你倒。”
闷头说:“大狗哥,你先吃点儿菜。”
王大狗拿起筷子说:“好!吃菜……”
很快,王大狗又把屋子整修了一下。
墙壁重新用石灰抹了一遍,炕上铺着洁白的新席,窗户换了窗棂,糊着半截窗纸,整个房间洁净而亮堂。
他还登着板凳在正面墙上贴上了一幅仕女画。
食宿事宜相继安排好之后,便着手解决生产问题。村里已成立了互助组,只有他一个单干户,他好像被打入了另类,他打算也加入互助组。
晚上,他到年根家里,想找年根说说这事。
年根、王大狗都坐在炕沿上。
年根说:“大狗,你听我把道理给你讲一下就明白了。这互助组也就是互相帮工。土改的时候你没在家,也没有分上地,现在也只有自家的那几分梯田,别人能跟你干什么呀,你只能给人家干。”
“干就干呗,要不怎么叫互助组呢?”
“你多干点儿也没什么,你也没有怨言。但是,天长日久,我这当组长的就觉得不公平了,我又没办法给你发工钱,太亏你了。”
“要工钱还叫互助吗?”
“互助也要大体上找个平,差得太多,就不合适了,你还是找找别的组,馒头为什么不拣着大的拿呢?”
“那好吧,我到别的组看看再说。”
……
王大狗又到了腊月家。
腊月、王大狗面对面坐在木墩上。
腊月说:“大狗哥,我实在无能为力啊!我一个人不能做这个主。”
“你不是组长吗?”
“这个组长也只是这几家推举了一下。大事还要和大家商量。我们这个组很快要转成初级合作社了。你想想,你又没地又没牲口,大伙儿一合计,七嘴八舌,人多心不齐,你这事儿能商量成呀?”
“那就算了,我不为难你。”
“要是只咱们两家,怎么着都好说,可当前不是一家两家的事儿啊!”
“我明白,用不着给我解释,我不会怪罪你的。”
……
在金标家里间屋里,金标坐在凳子上。倭瓜坐在炕沿上。
王大狗掀开门帘走进屋来。
金标说:“大狗来了,坐炕上去吧!”
“就坐这儿吧。”王大狗坐在炕沿上。
倭瓜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难道只允许你来吗?”
“我是有事来和金标哥商量一下。”
“你以为我是没事儿来闲逛呀?”
“你有事儿,先让你说。”
“说不说你管不着!”
“谁能管得了你呀?你走过京,窜过卫,总统府里排过队,六国里放骆驼,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了!”
“反正不像你,炕头上的本事。把门一关,我怕谁啊?一开大门,谁怕我呀?”
金标说:“别斗嘴皮子了,大狗来有什么事吗?”
“我想加入你们的初级社,你是支书,总不会把我关在门外吧!”
“行啊!这是好事,主动加入我们的合作社,我们非常欢迎。明天把你的地量一量,让会计立个户头。”
倭瓜说:“金标哥,咱这个社不能要他,他一没地,二没牲口,三没农具,谁白养他呀?刚把地主富农打倒,又把他请进来剥削咱们,我坚决不同意!”
金标说:“干吗剥削你呀?人家不干活啊?要论种庄稼,大狗是一把好手,比谁都强。”
倭瓜说:“那也不行,要让他进来,我就退社!”
王大狗说:“要知道你在这个社里,叫我入我还不入呢!金标哥,这事儿就算了,只当我没说。”
金标说:“你别着急,可以慢慢商量嘛!”
倭瓜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光着屁股下赌场,想充好汉股儿,没门儿!”
王大狗说:“你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了?不就是土改分了几间房子几亩地吗?你别害怕,我沾不上你穷。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入你的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儿也不留爷,才把爷憋住,爷走了,不跟你玩儿了!”起身向外走去。
金标说:“大狗,你别走啊,你不能走!”
王大狗回过头来说:“金标哥,你别费心了,我绝不办让人为难的事!”扭身走了出去。
……
王大狗从金标家出来,心里一阵悲凉,想不到自己成了累赘,成了一摊臭狗屎。可又一想,谁也不是离不开谁。他不相信,单干会饿死他王大狗。
适逢开山刨地的季节,他决心进山开荒。
雁落崖村山野里,天上下着小雨。云块在山顶上飞来飞去。山峦、树林、梯田笼罩在蒙蒙雨雾中,沉寂幽暗,虚无缥缈。
王大狗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挥动着长镐在山坡上开荒。不时用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
真快啊!又一年的初夏又来临了。
王大狗头朝下,仰面躺在被窝上沉睡着。
闷头匆匆走了进来,坐在炕沿上,伸手推了推王大狗的腿。
王大狗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说:“你来了,没去下地呀?”
闷头说:“下什么地呀?要成立高级合作社了,全村并成一个社。现在正在村头给牲口标价呢。金标哥派我来叫你,让你马上去。”
“叫我干吗?我一个单干户,并社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次跟初级社不一样,任何人都要加入。以后一个村是一个农业社。咋天召开了全村村民大会,讲得很清楚,你怎么没去参加呀?”
“我又没有牲口,去那儿干吗?”
“大型农具也要交,不去行吗?”
“你还不知道,我有什么大型农具呀?”
“那也要去登记个名字呀!快走吧!”
“这是什么高级社呀?连穷光蛋也要!”王大狗慢吞吞地下了炕。
“要不叫高级社嘛!就是让人人有饭吃!”
二人匆匆走出来,来到村头打谷场上。
男女村民聚集成一片。各种牲畜夹杂在人群中。犁、耙、耧、鞍摆放在一旁。腊月坐在中央的木桌后边记账。
金标,年根站在木桌前给牲口和农具划价。
王大狗蹲在一旁观望着。
三汉拉着一头驴走到木桌前边。
年根搬开驴嘴,看了看牙齿。刚刚六岁口。
金标,年根把驴上下打量了一番。
年根把手伸到金标衣襟下边,说:“定这个数儿行不行?”
金标在衣襟下摸了摸年根的手指头说:“行!就这样吧!”
年根转向腊月说:“三汉这个五十五块。“
金标喊着:“下一个,快牵过来!“
倭瓜拉着驴走上前来。
……
经过一段时间的办理,相关事宜进行完毕。雁落崖农业合作社正式成立。合作社分三个生产队。王大狗、闷头、倭瓜、三汉等人分在三队,年根任队长,腊月任会计。
正是农忙时节。农业社成立的第二天,三队的社员们第一次出工了。
王大狗、倭瓜、闷头、年根、三汉和一群社员们坐在一块谷苗地的地头休息。年根说:“地头烟抽够了,咱们下手干吧!”
王大狗说:“你是队长,你打头吧!”
年根说:“那边还有一帮妇女呢,把你们安排好,我就得过去看看。”
王大狗说:“没人打头,这地怎么耪啊?”
年根说:“你打头吧,你手头快,活儿又好。”
王大狗说:“我可不行,我算老几呀!”
三汉说:“不管老几,你也应该打头。你光着屁股入社,就你沾光了,我们大家又是牛又是驴,都归社里了,你什么也没有,跟我们一样分粮食。让你打头还不干?”
倭瓜说:“就是,占了便宜还不积极。我们辛辛苦苦搞土改,分了点地也入了社了。你坐享其成,还不想出力,太不自觉了!”
王大狗说:“常说有福的不用忙,没福的跑断肠,老天爷不亏傻子。我王大狗没分上地,没想到又合作化了。这就叫福份!”
倭瓜说:“你那么大福份,连媳妇也娶不上。”
王大狗说:“你娘死了,我上哪儿娶媳妇儿啊?”
倭瓜说:“你上坟地里去娶吧!”
年根说:“别吵了,你快下手干!”
“我要打头,谁追我也不行!”王大狗站起身,骑在地边的一垄谷苗上耪了起来。
倭瓜立刻蹲在王大狗屁股后边,用短锄凿着地皮。
王大狗回过头说:“你想掏屁吃啊?”
倭瓜说:“有本事打头就耪快点儿。”
“你要跟不上怎么办?”
“我叫你爹!你要是让我紧抠着,就叫我爹。”
“好,一言为定!”
王大狗、倭瓜飞快地耪着。
王大狗、倭瓜一前一后急急挥动看短锄,把大家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王大狗耪到一个坟头跟前,站起身,冲着后边的人指着坟头大声地说:“这人活着跟我相好,死了还跟我相好,一下子接了我这么一大截!”
三汉站起身来嚷道:“王大狗,我跟你娘才相好哩!”
王大狗说:“三叔,我还没有脱裤子,怎么就露出你来了。”
三汉说:“你成疯狗了?没招你没惹你,为什么平白无故糟蹋人?”
王大狗说:“我说跟她相好,怎么让你的蛋根子疼了?”
闷头说:“你不要说了。这个坟头埋的是他娘,能让你那么说呀?”
王大狗说:“我流浪在外,谁知道埋的是他娘啊?这事儿能怨我吗?”
闷头说:“谁的娘也不能那么说啊!”
王大狗说:“我又没长着火眼金睛,我以为埋着个男人呢!”一边绕过坟头,一边唱着,“一马离了西凉界……”
……
中午落做后,王大狗往回走着,甚为沮丧和懊悔。他很早就知道,三汉是个狭隘自私又记仇的人,因为一句玩笑话结为冤家,在以后的日子里,将又多块绊脚石。他心里说:“第一天出工就碰上了一场遭遇战,真是出师不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