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狗一行四人到家已近傍晚。一进院子,玉嫂便迎了出来,一看紫叶身材匀称、面目清秀、气质高贵、举止优雅,而且,沉稳而大方,朴实而不俗,便激动万分,羡慕不已,不知道说什么好,上前两手握住紫叶的手,连声说:“快到屋里坐,快到屋里坐!”
玉嫂一直把紫叶拉到屋里,让她坐在凳子上,又倒了一碗热水,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玉嫂坐在坑沿上缠着线团。王大狗坐在小凳上抽烟。
素菊、素荷刚要进门,看见紫叶,愣征了一下,急忙跑开了。
王大狗大声地喊道:“你们俩回来!”扭头和紫叶笑了笑,“这孩子们真不懂事。”
紫叶说:“小姑娘们都这样,见了生人就害羞。”
素菊、素荷慢慢走进来,怯怯地站在门口。
王大狗说:“这是两个小闺女,素菊、素荷。”扭过脸“这是你姑姑,地区的干部。”
素菊、素荷异口同声地叫道:“姑姑!”
紫叶高兴地答应着:“哎!这孩了多水灵啊!”
玉嫂问道:“碾子不推了?”
素菊说:“推完了。”
王大狗又问:“你姐姐他们呢?”
素菊说:“在后边,正往回走呢!”
王大狗说:“叫他们快来。”
素菊、素荷转身跑了出去。
春桃、秋莲、入社进来,冲紫叶拘谨地笑了笑。
王大狗说:“这是你们的姑姑,第一次到咱们家来。”
春桃:“怪不得不认识。姑姑,我给你倒水。”春桃走上前去。
紫叶说:“还有!你快坐炕上歇会儿。”
秋莲说:“姑姑刚到啊!”
紫叶:“才来一会儿。”
入社说:“姑姑累了吧。要不先到坑上躺一会儿。”
紫叶说:“不累,先坐会儿吧。”
王大狗一个个地点着孩子说:“这是大闺女,叫春桃,这个是二闺女,叫秋莲,这是入社,依次类推排老五。”
紫叶说:“孩子们长得都挺好看的。”
玉嫂说:“都是傻样儿。”
王大狗说:“少吃没喝的,还都长个儿,主要是底肥足。”
紫叶大笑说:“你还是老样子!”
玉嫂嗔怒地瞪了王大狗一眼说:“长到八十也没个正经!”
春桃、秋莲坐在母亲两边。
入社靠在门墙上。
王大狗扫了春桃、秋莲一眼说:“你们姐儿四个到你二奶奶家去睡吧!给她做个伴,也可帮她干点活。先把被窝抱过去,腾出屋子,打扫干净,让你姑姑住那边。”
春桃说:“我们这就去。”
春桃、秋莲起身走出屋去。
入社说:“我也到队里场院去睡。找我哥哥他们凑个热闹。”
王大狗说:“去吧。拔了萝卜地皮宽,都出去了,家里就清静了。”
紫叶说:“我这一来,让你们一家子不得安生。实在不好意思。”
王大狗说:“说的哪里的话呀!我们这儿条件不好,让你受罪,我们觉得过意不去。”
紫叶说:“受什么罪呀?人好比什么都强。”
王大狗面向入社说:“你哥哥他们干什么去了?”
入社说:“我去推碾子了。我怎么知道?”
王大狗说:“告诉他们让他俩明天上午去镇上割二斤肉,回来包饺子。再买一瓶酒,买几个下酒菜,明天中午,咱们好好给你姑姑接接风,庆贺庆贺!”
“好吧。”入社扭身走了出去。
王大狗说:“明天一早我去自留园割捆韭菜,回来再包饺子。今晚就随便吃点儿算了。”
紫叶说:“明天就别破费了,吃点儿家常饭多好。”
“破费什么?咱这里哪有什么好东西?凑合着吧!我去把那屋收拾一下,你先坐会儿吧!”王大狗站起身向外走去。
……
第二天上午,王大狗来到自留园里。
他在一块菜地割了一捆韭菜,放在地埂上,把水挡进菜畦,将锹插在沟边,蹲在沟背上抽着烟。
玉嫂匆匆来到王大狗跟前。
王大狗惊疑地看到玉嫂问道:“你来干什么?”
玉嫂气冲冲地说:“我来问你,你从哪儿冒出来了个干妹子?她连受处分也不顾忌,给你买自行车,你冒着进监狱的危险,把她接到家,保护起来。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干妹子吗?一般的干妹子会有这么深的交情,我怎么看你们都好像有特殊关系。”
王大狗抬头鄙夷地看了玉嫂一眼,迟疑不语。
玉嫂气急败坏地说:“你可说话呀!”
王大狗生气地说:“从我干婶肚里冒出来的!我干叔的闺女不是我干妹子呀?”
“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干叔啊?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
“没见过就是没有呀?你没见过我爹,我就没爹了?”
玉嫂愣征了一下说:“那你说你干叔是什么地方的?”
“跟你说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有个地名呀!”
“远着呢!”
“有多远,是海南岛还是吐鲁番?”
王大狗不屑地说:“看了几回电影,倒增长知识了。你知道厄瓜多尔不?”
“你干叔是外商啊?”
“外商个屁!还外星人哩!”
“别胡搅蛮缠,你不是个老实虫儿。到底你跟她什么关系,你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搞逼供讯啊!这是对同志搞无情打击!”
“我不打你就不倒。跟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王大狗掏出一支香烟,慢条斯理地抽起来,一言不发。
“耍赖呀,你成哑吧了?”玉嫂伸手把王大狗的脑袋推了一下。
王大狗一时没注意,被玉嫂推倒在水沟里。他急忙往起站,可地太滑。手脚并用,挣扎了好一阵子,才翻过身爬了起来,却成了个泥人,浑身滴答着泥水。
玉嫂幸灾乐祸地说:“真好,真是报应!”
“我叫你好!”王大狗一耳光打在玉嫂脸上。
玉嫂哭叫着:“你打人!”伸手在王大狗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
王大狗脸上被抓了几道深深的血痕,浸出细小的血珠。
王大狗扑上去要打玉嫂,玉嫂两手奋力抵挡。四只胳膊前后挥动着,搅成一团。不一会儿,二人扭打在一起,两手相互扯住对方的两个肩膀,在刚刚浇过的莱地里扭动着,旋转着。四只鞋先后被陷落在泥里。二人赤着脚在泥水里艰难地跋涉着,呼呼地大口喘着气。
王大狗扭头看了看菜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注意点儿,不要把战场扩大到别人的菜地里,糟蹋了人家的菜,咱赔不起。”用力一扯,把玉嫂扯了个180°大转弯,从外头扯到了里头。
玉嫂气短地说:“我才不管你赔起赔不起哩,反正我也不想跟你过了。”
“不过拉倒。大年三十拾兔子,有你也过年,没你也过年。”
“是啊!现在你有人了。有我没我不要紧了。”
王大狗一扭头,看见水流到别人的菜地里,急忙松开了玉嫂。
“怎么不打了。”
“我先把水挡一挡。”王大狗拿起铁锹把水沟挡好。
“来呀,接着打吧!”
王不狗两手叉腰,深深地叹了口气。
玉嫂说:“怎么不打了?你怕了?”
“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
“这不得了。来打呀!”
“是这么回事,这里连个拉架的人也没有,咱们打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啊!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谈判,和平解决?”
“你说怎么谈吧?”
“咱们都以诚相待,相互尊重,相互信任,把肠儿肚儿都掏出来!”
“好啊!那你就先发言吧!我听听你是不是放个真格的响屁!”
“咱们先把鞋找出来,穿上再说,不行吗?”
“行!尊重你的意见。”
蔬菜都被踩到泥里,一片狼藉。二人猫着腰,抠来抠去,随手把抠出来的菜扶起来。王大狗一边干着,一边把他和紫叶的交往过程,详详细细、有声有色、毫无保留地和玉嫂讲了一遍,玉嫂专心致志地听着,嘴里不时地发出“啧啧”声,听到动情处,眼里还流下了热辣辣的眼泪。
菜扶完了,鞋也从泥里抠了出来,二人在水沟里洗着鞋上的泥。
王大狗说:“我说的都是实情话,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你要早把这事儿说了,我就不会生这么大气了。”
“我敢吗,我怕你多心不是。”
“要知道你们这么命苦,我可怜还可怜不过来呢,还多屁的心呀!”
“我哪知道你肚子这么大啊!”
“你说紫叶这辈子怎么这么凄惶,年轻时东逃西跑,后来找了个当官的倒守开了活寡。现在又有家难归。唉!”
“在咱们家,一定要好好待她。”
“是啊!”若有所思,“他爹,你真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错怪了你,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老夫老妻的了,生你的什么气呀!”
玉嫂摸了摸大狗脸上的伤痕说:“还疼吗?”用手抄起水沟里的水,洗着伤痕的血迹,眼里哗哗地流下泪来。
“一直我就没觉得疼。哭什么呀,孩子似的。”王大狗伸过手给玉嫂擦了擦眼泪,又摸了摸她的脸,“还疼吧,我下手太重了。”
“现在只觉得火辣辣的痒痒。咱们快回去吧,该准备做饭了。”
二人穿上鞋,站起身来。
王大狗说:“你看你那头发张牙舞爪的,象个老鸹窝似的。”
玉嫂蹲下身子,用手蘸着水,理着头发说:“要知道有这场戏,让你从城里给我买回一瓶发胶来多好啊!”
“要知道尿炕,早上筛子里睡觉去了。”
“这样顺当了吗?”
“顺当了,跟瀑布似的。”玉嫂站起身,拿起韭菜。王大狗把铁锨扛在肩上。二人往回走去。
他们回到家里,己是前半晌了。
紫叶站在猪圈边上从桶里往猪槽里舀着泔水。
紫叶看见王大狗、玉嫂带着满身泥水走了进来。放下瓢,惊疑地说:“怎么成这样子了。”
王大狗放下铁锹说:“别提了,她不小心滑到水沟里了。”
“该倒霉了。”玉嫂坐在木墩上择韭菜。
紫叶看着王大狗的脸说:“怎么带伤了?”
王大狗说:“我去拉她,把我也滑倒了,正好边上有个酸枣树,把脸划破了。”
紫叶说:“快去上点儿药吧。”
王大狗:“不要紧,我脸皮厚。”
紫叶:“要感染了就麻烦了。”
王大狗:“感染就感染吧,反正我也不要脸了。”
紫叶说:“说的什么话呀?”
玉嫂说:“他哪会儿不是着三不着两的?”
紫叶蹲在玉嫂面前择韭菜。
玉嫂说:“别沾手了,我自个儿来吧,一会儿就完了。”
“要不我也是闲着。”紫叶扭头看了看王大狗,“你们快去换换衣服吧。”
玉嫂说:“没事。到家了,没人看了。”
王大狗蹲在一边抽着烟说:“一会儿就干,老百姓身上哪有不带泥的。”
……
夜深人静,王大狗一家人都在自己的住处安然入睡。
王大狗、玉嫂睡在炕上,四清躺在二人中间。
玉嫂侧着身子、抬起头,伸手摇了摇王大狗的脑袋说:“咳!咳!醒醒!你醒醒啊!”
王大狗动也没动,梦呓似的嘟囔着:“干嘛!”
玉嫂小声地说:“我有事。”
王大狗翻了个身说:“别烦人了,今天发生一场世界大战,弄得我焦头烂额,实在筋疲力尽了,你再想要我,我也没一点儿心思了。”
“想得倒美。我哪会儿想要过你,哪次不是你强迫着我。”
“那你叫醒我干嘛?”
“我是想叫你到那边屋里去睡。”
王大狗立时清醒过来,气呼呼地说:“你瞎扯什么呀,胡说八道。”
“我舍己为人也不好啊?我是真心的,诚心诚意,你不要顾虑我。你们的爱呀情呀,我不在乎。你只要心里还有我,好好和我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只要你痛快了,我就高兴,是真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对于你们俩来说,发生点儿什么事有情可原,那是感情跟羊崩了圈一样,是摁不住的爱,不是胡来,更不能说坏。我是想,老天爷赐给了这么一个机会,这是好人必有好报,你们就抓紧时机羊群里丢了羊群里找,圆圆你们那半截子梦。”
王大狗感动地说:“难得你一片好意,有你这么一个媳妇,我这辈子也不枉此生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我们俩都有了家室,都是负有责任的人了,再不能做出荒唐的事来。再说,人家现在是国家干部,也不会看得上我这个土老百姓了。此一时彼一时啊!”
“干部怎么了?也是人,他们不愁吃不愁喝,又不乏不困的,更想要。再说,这女人们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赛过金钱豹……”
王大狗厉声喝道:“别胡吣了!”
“哟!你真是抱着屁股亲嘴,不知道香臭,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管你了,反正我的心意尽到了。”玉嫂扭过身去,背对着王大狗,睡起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