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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王大狗家的里间屋里。炕上放着小饭桌。桌上放着几盘家常菜、一瓶酒和两个酒杯。
王大狗和闷头盘腿坐在小桌两边，喝着闲酒。
王大狗吃了口菜，把筷子放下说：“队里的决算出来没有？都拖到什么时候了？”
闷头端杯喝了口酒说：“前天刚算完。”
“一个工合多少？”
闷头夹了口菜说：“两毛四。”
“一年不如一年了。照这样下去连裤子都穿不起了，挨饿更不用说。也不知队长们是怎么当的。”
“也不能全怪队长。这么多年了，队长换了一茬又一茬，跟轮流坐庄似的，谁不是一个样？主要是社员们心散了，谁都觉着吃亏。队里的油瓶子倒了，眼瞅着也没人去扶。”
王大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队长的笊篱会计的瓢，社员什么也摸不着。谁不寒心？”
“看来生产队是到了癌症后期，没治了，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大家摽在这条破船上，想跑也跑不了，想跳也跳不了。沉到底算拉倒。不会浮水的也得死，会浮水的也得死。”
闷头把杯里的酒干完，拿起瓶子又把杯倒满说：“也就是怪了气儿了。怎么就一个能人也没有？现在要有人出来把生产队弄好，我叫他爹也行！”
“能人不是没有。只是有的没权，有的没有那么大胆儿。”
“这又不是上山打虎，要多大胆儿呀？”
“是要在政策上冒一定风险。”
“那不行。为大伙儿的事，个人犯错误，谁肯犯那个傻？”
“我就肯。我要当了队长我就敢干！”
“你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妙手回春？”
“那当然，我琢磨得不耐烦了。我敢保证，起码能让人们吃上饱饭。”
“立柱正当着队长，又不是外人，你指点指点他不就得了。”
“我能害我姑爷？弄不好，这可是吃黑枣儿的事。不过，我不怕，我干妹子是地委干部，大不了蹲几年监狱。”
“你放心，你就是真进了监狱，我借钱也要给你送烧饼去。”
“照看着我的老婆孩子就行了。”
“那还用说？”
王大狗端起酒杯说：“来！为哥儿们这份儿交情，一块儿干一个！”
二人一口喝了进去。
王大狗说：“你说，我要想当队长，能选上吗？”
“那有什么问题？光你家就有七八票。还有仨亲家。我再联系几户，只要打一下招呼，那就兔子钻炕洞，没跑儿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立柱当得好好的，怎么另选呀？”
“我想办法把他弄下来。”
……
没过几天，王大狗叫立柱到家里来了一下。他坐在里间屋的炕沿上，抽着烟，若有所思。
立柱走进屋来说：“爹，找我有事儿？”
王大狗说：“先坐下吧。”
立柱坐在凳子上。
王大狗说：“这几天下雪，人们没事儿干，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都在议论你。”
“议论我什么？”
“说你吃喝贪污。给你总结了八大罪状。口口声声要集体上访，到县里告你。”
立柱怒形于色，强硬地说：“告吧，告到中央我也不怕。必须给我拿出事实根据，没有证据就是诬陷！”
“你不必说得那么绝对。你屁股下边就没有一点儿污斑？你能说你一顿也没有吃喝过？卖红枣儿有没有不下帐的情况？”
“那是买柴油机、水泵的时候，请客送礼的钱没法入帐，只好用红枣款顶一下，我一分钱也没有花。”
“可这事能说得清吗？这年头，要没人告，贪污个金山也没事，要有人告，有风就是雨，沾点唾沫也是疮。舌头底下压死人。只要上边来人调查，不管真假，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立柱怒不可遏地说：“这人们真他妈的没良心！我辛辛苦苦给他们干一年，到头来还告我！下年，叫我大爷也不跟他们干了。”
“这就对了。你不当了，人们气儿小了，也就不会再告你。当这个破队长有什么劲？干在前头，骂在后头。收成是大伙儿的，得罪人是自己的。你赶紧找大队，死活不给他干了！”
“今天晚上就去。给我磕头也是白磕！”
……
三天后，三队在场院里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会上，以不记名投票的方式选举新队长。王大狗以高票当选。他终于如愿以偿。
不料，他的就职讲话，让社员们大吃一惊。
男女社员们高高低低地在北墙根下坐成一片。
王大狗站在大家面前，大声地说：“今天，乡亲们选我当队长，这是看得起我，我一定要拿出吃奶的劲儿为大家服务。尽力让大家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儿。一个勺子一个柄，一个师傅一个令。我当队长就得实行我的招数，就是把地按人口分包到各家各户。多打多吃，少打少吃，公粮和摊派按地亩数均摊，大家要同意的话，就选几个代表，成立个分地小组，商量个分配办法。大家要是不同意，我马上下台，另请高明，大家考虑一下吧。”说完，蹲下身子。
社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立秋说：“这下可好了，再不用整天穷耗着了。”
军旺说：“早就该这样。可人们想吃肉又怕烫舌头，饿死也不敢挑这个头，还是大狗行。”
狗栓说：“咱队的社员们第二次翻身了。”
王大狗站起来，高声地说：“大家不要说话了，安静一下！”
社员们立时鸦雀无声。
王大狗说：“大家有意见没有？”
社员们异口同声喊道：“没有！”
刘山菊大声地说：“我有意见！这是违反政策，是拆社会主义的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不同意！坚决反对！”
“那我这个队长就当不成了，大家另选吧！”王大狗蹲在地上。
愣虎说：“不行。她不同意算老几？能一手遮天啊？”
四毛说：“谁反对就开除他队籍！”
三汉说：“把她调到别的队里去。”
刘山菊说：“投降派！你也成了汪精卫，认敌为友了，你那舌头太短，这屁股你舔不进去！”
三汉说：“有仇有怨也不能歪着嘴儿说话！我一家子也不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也得吃饭，也要活！”
刘山菊说：“你活找死！我去告你们，粉碎你们的复辟阴谋，你们的美梦绝不会做成。”
愣虎说：“武大郎打烧饼，你要毁了这一炉，大家天天黑夜用石头砸你家的门窗玻璃，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四毛说：“你家要死了人，谁也不去抬棺材！”
立秋站起身来说：“以后谁也不许再跟她来往，谁要再搭理她，我骂他一辈子！”
王大狗站起身说：“好了好了，我看绝大多数社员还是同意的，咱们就进行下一步。事先，我声明一点，以后大家赶集上庙，走亲访友对这事不要声张。要有人问，也不要承认。万一上边来人调查，就一口咬死，没有这回事儿。有什么责任，我一人承担！下来咱就开始选举社员代表，大家先提候选人吧！”
……
很快，社员代表就选了出来，接着王大狗和代表们研究分包土地的方式方法。
第二天，王大狗、闷头、愣虎拿着皮尺、标竿儿和一群男女社员就开始丈量土地，分包到户。
当晚，王大狗被叫到大队里。金标站在王大狗对面说：“你真是电线杆子绑鸡毛，好大的胆子！你长着几个脑袋？竟敢明目张胆地跟共产党对着干？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王大狗说：“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没有搞破坏活动，这地还是国家的。有什么严重问题？”
“还说没有？你这是在跟社会主义叫板儿！唱对台戏！当老兄的劝你一句话，你还是毁了这一炉吧！我说你是为了你好。”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我有口气儿，就不打退堂鼓。”
“那你成了天外的汉子，就拿你没办法了？”
“办法怎么会没有呢？把我抓走，就万事大吉了。可有一点，我就说是你默许了的，你这个支书也当不成。”
“你不是那样卑鄙的人！”
“无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你那嘴里也没安着驴牙，上级也不会光听你的。”
“就是上级不那么认为，也不是你光彩的事。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这种问题，你就没有责任？最起码也是官僚主义。要上纲上线，比我的罪过也轻不了多少。我看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别拿着棒槌认针（真）了！”
“我是几十年的老党员，原则问题决不含糊。再说，纸里包不住火，这事迟早要捅漏子！”
“山高皇帝远。在这小山旮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乡干部一年也来不上一回，上边怎么会知道呢？就是知道了也要装聋作哑，谁会自找麻烦，引火烧身啊？三队现在是一摊臭狗屎，谁也得绕着走，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一身骚！”
“你想得美！正盼着没人理你哩！”
“你不信？”王大狗看了看门口，诡密地说：“金标哥，我给你透个口风，我干妹子含含糊糊地捎带了一句话，农村政策可能有大变动，各级干部都在忽悠着。你别抱着大奶头不松手了。”
“你说话有准儿吗？”
“八九不离十。中央精着呢！一看不行就改，绝不会一条道儿走到黑。搞食堂的时候多坚决，后来不是“忽拉”一下，说散就散摊子了？”
金标坐在凳子上，思索了一阵说：“你回去吧！以后不要沾了便宜卖乖！”
王大狗站起身来说：“我以后就是个夹着尾巴的哑吧。”摸了摸后脖子，走了出去。
“你找死，还得让我垫背。”
……
六月六，看谷秀，八月八，看庄稼。初秋，红枣象蒜瓣似的堆在树枝上，弯弯的低垂着。梯田的谷子拖着长长的谷穗，深深地哈着腰，轻轻地摇曳着。玉米伸着硕大的棒子，骄傲地挺立着。山花烂漫，秋色缤纷。
田野上，到处是三三两两的人群。老人孩子一齐出动，男男女女争先恐后。拖拉机、三轮车、小驴车来来往往。一派繁忙的景象。
金标在田间小路上走着，这热火朝天的场景令他感慨颇多，深思良久。他到了王大狗干活的地方，把他叫到地头上。
金标说：“今天找你来是先给你通通气，上边已发了正式文件。公社今天也召开了大队干部会议，传达了文件精神。农村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明天咱们村也要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具体安排这项工作。”
“什么是联产承包责任制啊？”
“大体上跟包产到户差不多，但内容不一样。”
王大狗兴奋地说说：“这不是跟着我们的脚印走吗？我们成了开路先锋了。你说，中央怎么知道我们的搞法？采取了我们的经验也不回个话！”
“怎么是你们的经验？这是中央经过多方面考察研究，遵照改革开放精神做出的重大决策，跟你们那个分包办法有好多地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背着挎着不是一般沉？”
“联产承包责任制是有好多制度的，并不是分田单干。社员承包集体土地要签定合同，社员按规定履行责任和义务。家庭人口，无论生老病死，责任田三十年不变。所以，你们这次分包，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必须完善，按政策承包。”
“真难炝锅儿啊！先走了一步，也没走好。起了个早，也起在炕上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