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狗和玉嫂结合以后,总算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且温馨而祥和。生活安定了,日子踏实了,再不像以前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流离景况,他感到无比轻松,特别舒畅。物质也是情感的基础。处境的改变,使他对紫叶的思念日益强烈。以前,虽然他一直没有忘记紫叶,但他像飘荡着的浮萍,整天疲于奔命,哪有看望她的条件和精力?转眼到了仲秋,所有的红枣已经成熟,他觉得这个季节是看望紫叶的最佳时机。他知道,紫叶什么东西也不缺,而且什么也能买到,但从树上摘下来的脆枣是不容易买到的,就是能买到也不会新鲜。常说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大红脆枣是冀西山区的特产,远近闻名。他决心带一袋去看一看紫叶。她吃到一直未回的老家的脆枣,一定比什么都稀罕,比什么都高兴。
然而,他细细一想,又犯愁了。上哪去弄这脆枣呢?私人根本没有卖的,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生产队还没有打,等到打下来,分到手,也就不脆了。他望着漫山遍野的枣树林,只能望枣兴叹,真是守着饭铺也有饿死鬼。
王大狗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但他心又不甘,于是,便决心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中午下工以后,他装作割猪草走在社员们的后边。等人们走完之后,便扭身进了枣树林。
被密密麻麻的红枣压弯的树枝低垂着,在秋风中不停地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响声。
他扭着头朝四周观望了一阵。确认没人,便把挎筐放在一棵枣树下边。一手拽着枣枝,一手飞快地往挎筐里摘着红枣。
在枣树沟出口,三汉肩上搭着一杆盘秤,手里拿着镰刀,神气十足地站在路旁。
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各背一篓柴草走到三汉跟前。
三汉严厉地命令道:“放下!”
三个孩子战战兢兢地放下背篓。怯生生地看着三汉。
三汉用镰刀一个个把背篓里的柴草勾了出来,堆在地上。每个背篓都见了底,便说:“走吧!”
三个孩子各自把柴草装回背篓。背在背上。往回走去。
三汉漫不经心地往一边遛跶,不时地四处张望着。
王大狗手拿镰刀,挎着挎筐匆匆走来。
三汉说:“又加班了?”
王大狗说:“没有,给猪割了一筐草。”
“集体个人两不误啊!”
“没法子呀!这猪到了咱手里也倒霉,饿得它把圈墙都拱倒了。”王大狗把挎筐扭向三汉,“这筐你还看看吗?”
“你猜呢?”
“我猜你肯定要看。你是个尽责尽职的护秋员。这是大家公认的。”
“你猜对了,我一定要看。我是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三汉往王大狗面前走去。
王大狗嘻笑着说:“三叔,我知道你爱跟我开玩笑,你绝不会搜我的筐。我走了。”转身走开去。
三汉严肃地说:“慢走,今天我非搜不可!”紧赶几步,走向王大狗。王大狗扭回头来,站定身子说:“三叔也太过分了吧!一个破护秋员有什么了不起?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连我也信不过,太没情面了!你这护秋员能当一辈子?”
“你也不是免检产品,你以为你是什么好鸟?”
王大狗把挎筐用力往地上一蹲说:“那你就搜吧!但是有句话我要问清,要是筐里什么也没有怎么办?”
“你走人!要是有,就按乡规村约执行。”三汉把肩上的秤摔在地上。“这是大队的规定!”
“你们半点儿理儿也不讲了。是不?”
三汉扯了扯自己的袖子说:“穿的单裤单褂,没有里(理)儿!有什么好讲的!”
王大狗狠狠地踢了挎筐一脚说:“你搜!”
三汉用镰刀把挎筐的草一勾。露出了一半筐红枣,说:“大狗,你还有什么说的?”
王大狗两手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你看着办!”
三汉提起挎筐把红枣倒在地上说:“你还横个什么劲儿?你光彩呀你!”
“这有什么丢人的?”
三汉蹲下身子把秤盘放平,往上面捧着红枣说:“你学得好。这下子立竿见影了!”忽然停下手,抬头望着王大狗,“这样吧!话虽然这么说,但这事我还得讲点儿情份。这堆枣按一半算。要都过了秤,你全年的工分也不够罚。一年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呀!”
王大狗指着三汉的鼻子说:“我跟你说,我一分工也不让你罚!工分儿就是命根儿,我的几个孩子还靠工分活着呢!”
三汉猛然站起身,恼羞成怒:“你成什么太上皇了。你有三头六臂?走着道儿生孩子,大得没感觉了。今天叫你见识见识。看看罚了罚不了!而且一分也不能少!今年不够,明年接着!”蹲下身子,急急地往秤盘子捧着红枣。
王大狗一字一板地说:“你先别说大话。我问你,大队是不是有规定,在地里吃,吃多少都行。往家带,带一个也要罚。是这么回事吧!”
三汉斩钉截铁地说:“是,没错!”
“这堆枣还没弄到我家,还在地里,是吧?”
“是!是又怎么样?”
“我吃了它!叫你罚个屁!”
三汉站起身说:“好啊!小车不拉,推(忒)好了!你吃!你吃完它!”走到一边,坐在地上,抽起烟来。
王大狗盘腿坐在枣堆旁边。伸手抓起一把,不住地往嘴里塞着。大吃大嚼起来。
……
不一会儿,已过了午饭时刻,王大狗的家人还在等待着他。
中间的饭桌上放好了饭菜和碗筷。
玉嫂坐在灶堂前。眼睛不时地往院子里张望着。。
入社说:“吃饭吧!我饿了。”
玉嫂说:“待一会儿。等你爹回来就吃!”
抗美从里间屋出来说:“怎么我爹还不回来呀!都什么时候了!”
玉嫂说:“一准又在给猪割草。一会儿就回来了……”
玉嫂万万没有想到,王大狗正坐在山口的沙滩上大模大样地吃着红枣。他不时地揉着肚子,打着饱嗝。
三汉不安地看着王大狗。
王大狗说:“三叔,拖累你了。过午了也不能回家吃饭。”
“吃饭迟早倒是小事。只是想说给你。这红枣儿可不是好东西,到肚里胀头太大,你不见,羊群崩了圈要是跑到枣树林里,每次都撑死多少只啊!”
“我没事,我不是羊。”
“大狗啊!你可不能舍命不舍财呀!财丢了可以再挣,命要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也豁出去了,人逼到井沿上,不跳也得跳。罚完工分一家子饿死,要撑死只死我一个,舍卒保车吧。再说,当个撑死鬼总比当饿死鬼强。”
“你也不看看!豁开你的肚皮能装得下这堆枣吗?”
“一边吃一边还消化哩。吃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实在不行,哪会儿死了哪会儿拉倒。你放心,只要有口气,肯定一个枣儿也不剩。”
三汉站起身,把秤搭在肩上说:“你慢慢吃吧!我赶快走。当几天破护秋员,要摊上条人命,我可担当不起!大狗!咱把话说清楚,你死后跟我没关系!”匆匆往村里走去。
王大狗说:“三叔,你别走啊!我死了也要说给家里人,决不赖你。”
三汉回过头来说:“你死了说鬼话吧!”
王大狗站起身,揉揉肚子,急忙把红枣收进挎筐,把草盖在上面。往肩上一挎,急急地往回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揉着难受的肚子,背着挎筐慢吞吞回到家里,把草扔在猪圈里。又从墙根下拿过一个荆条筛子,把挎筐里的红枣倒在里边。腆着肚子,挺着腰,吃力地蹲下身,拣着里边的草叶。
入社从屋里跑出来,伸手从筐里抓了一把红枣就往嘴里塞。
王大狗瞪看眼睛说:“放下。想吃到地里去摘。你知道这是怎么弄到家的?这是我的命换来的!”
入社胆怯地把枣放回筐里。哭着往屋里跑去。
玉嫂走出屋来说:“你怎么弄回来的?护秋员没在山口把岗?”
“他把岗怎么了?我这筐枣堆在那儿,他也得乖乖地走开!”
“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我那三下子你更想不到。”
“别吹了,队里的牛已经不多了。快吃饭吧,孩子们都等着呢!”
“让他们吃吧,我不吃了。”
“干半天活。哪能不吃饭呢?”
“三天不吃饭,这肚子也扁不下去了。起码省下三斤口粮。”说着,他来到里间屋里,靠着被窝,半躺在炕上,不住地呻吟着。
素菊、素荷坐在王大狗两边,给他揉着肚子。
王大狗猛然打了一个响嗝。
素菊、素荷急忙扭过脸。不约而同地抽出一只手,捂住了鼻子。
……
傍晚,王大狗下工后,独自往回走着。
倭瓜媳妇拽着枣枝,慌慌张张地往篮子里摘着红枣。
王大狗背着挎筐在隐蔽处看了她一阵。急步走到林子深处,把挎筐放在一杈低垂的枣枝下边,两手麻利地往里摘着……
三汉坐在枣树沟出口一块石头上抽烟。盘秤放在他身边。镰刀靠在他的大腿上。
倭瓜媳妇提着盛满红薯叶的篮子,扭动着硕大的屁股走了过来。
三汉说:“侄媳妇下地来了。”
倭瓜媳妇一边走着说:“我家那口猪这几天什么都喂不进去。打了两针也不见好,给它揪一把红薯叶,不知吃不吃?”
“倭瓜不在家吧?”
“上公社开会去了,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回来。”
“当治安员够辛苦的。”
“他辛苦不如我辛苦。家务事他什么也不管,都快把我忙死了。大队干嘛叫他当这个破治安员,真倒霉!”倭瓜媳妇放快脚步,向前走去。
“那是人家有能力呗!”三汉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屁股,咽了两口唾沫。
王大狗背着挎筐悄悄来到三汉跟前。
三汉愣怔了一下,抬头望着王大狗说:“怎么又是你。你那猪吃得完吗?晌午一筐,傍黑一筐。”
王大狗说:“我的猪食量大。没有好喂的,只能用草填一填肚皮呗!你搜搜筐吧!”把挎筐扭向三汉。
三汉脖子一拧说:“走你的吧!”
“不搜的话我就走了。前有车,后有辙。这回我可沾光了。”
“你不要沾了便宜还卖乖。”
“不会的。我明白,你放心吧!”王大狗大踏步向村里走去。
一切准备就绪,趁着星期天,王大狗去了静安市。
后半晌,他敲响了紫叶家的屋门。
紫叶急忙上前把门打开。一看王大狗背着两袋东西站到门口。
惊喜地说:“大狗哥,快进来!”
王大狗进屋,把两个袋子放在一边。
紫叶问道:“这是什么呀?”
“一袋红枣,一袋核桃,都是咱们县的特产。”
“这么老远,背这东西干吗?我们这儿什么都有,你快坐。”
王大狗坐在沙发上说:“也不是什么值重的东西,只不过表示一点儿心意。早就想来看望看望你们,可一直连这点儿时间也没有。正好这个星期日我没事,趁你们不上班,就慌慌忙忙的过来了。老齐呢?他不在家?”
紫叶把一杯水放在王大狗面前说:“他到县里视察去了,每个星期天都有事,轻易没有休息过。”
“看起来大小的官都不是好当的。”
紫叶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说:“大狗哥,你今天来的太不凑巧了,正好赶上我要到外地参观,我和单位上的几个人一起去,十一点的火车,马上就要到点了。我不能招待你了,你就到饭店凑合一顿算了,这是钱和粮票,你拿着。”
王大狗站起身说:“我什么都带着呢,你快收起来吧!”
紫叶扯着王大狗的手说:“你别客气,就拿着吧!”
王大狗严正地说:“谁跟谁呀?你别拉扯了好不好?”推开紫叶的手,转身要往外走。
紫叶急忙扯住王大狗的衣服说:“等一等,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王大狗回过头来说:“我好不容易背了来,还让我带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紫叶诚恳地说:“我们家没人吃,放坏了,不是浪费吗?就算我给你的,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你不稀罕是不是?可它再不值钱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呀!”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绝不能留,你必须带走。”
“紫叶,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见外了?你要讨厌的话,我以后再不来了!”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不管你怎么认为,反正这东西不能留下。”
王大狗生气地说:“你要是实在不愿要,就从窗户里把它扔出去算了!”推开紫叶的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紫叶无可奈何的把门关上,急忙打开卧室的窗户,探着头往院子里看着王大狗的身影,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齐晓堂忽然走进屋来说:“紫叶,你干吗呢?”
紫叶急忙擦千眼泪,关上窗户走出卧室说:“回来了,我把窗户关了一下!”
齐晓堂坐在沙发上说:“这是什么东西呀?”
紫叶坐在齐晓堂一边说:“冀西县迎月滩村的大队干部送来的红枣和核桃。”
“他们为什么给你送东西啊?”
“他们村是我们局下乡包村的一个点,我去过几次,认识了大队干部,最近他们要挖一道盘山渠,打算让国家扶持一下,叫我为他们说说话,多批一些水利款。”
“怎么不留下人家吃顿饭呢?离市里这么远,来一趟多不容易呀!要是没带粮票,不挨饿了。”
“你再怎么留,人家也不会在咱家里吃饭的。”
“你要是只说说客套话,当然留不住了,谁没长着眼呀?你不要让人家认为你不实在,那样人家对你也没有真心。”
“他们不会认为我不实在。我说我要去外地参观,马上要去赶火车,他们立刻就走了。不但没有半点怀疑,而且还觉得很抱歉,耽误了我的时间。”
“这样你就更不对了,怎么着也不能说假话欺骗人家呀!”
“那有什么呀?又不是经常性的。有时候被迫不过,不得不为之,是有情可原的。”
齐晓堂若有所思说:“说的也是。”
……
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它把齐晓堂搅动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他怀疑是王大狗来过,可又找不到证据。晚上,他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愣怔着。
墙上的挂表响起了十二点的钟声。
齐晓堂猛然咬牙切齿地将床头柜上的红枣打翻在地。
紫叶惊慌地推门进来问道:“老齐,你怎么了?”
齐晓堂立时装出平静的样子说:“没事,不小心,一伸胳膊把盘子碰下去了。”
紫叶急忙往起拾着红枣。
齐晓堂说:“快去睡吧,明天再拾好了,不碍事的。”
……
第二天,上班时间刚到,齐晓堂已经来到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一手拿着听筒,打着电话:“是申局长吗,我是齐晓堂……噢,有人反映你们局的紫叶同志收受大队的礼物,你们认真查一查,看是不是属实……对,一经查实,要严肃处理,不要顾忌我的关系,避免产生不良影响……就这样吧……”把听筒重重地放在电话机上,微微冷笑了一下。
申局长接完电话,立刻把紫叶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申局长坐在办公室后边,两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
紫叶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申局长说:“紫叶,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收受礼物的事,因为已有人反映到行署了,局里必须过问一下,把问题澄清,这样对你也有好处。希望你要如实地向组织交待。”
“我一定实话实说。前天上午,迎月滩村的大队干部给我送了一袋红枣和一袋核桃,打算叫我跟他们县的有关领导说说话,给他们批一些水利款。现在我认识到这是受贿行为,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你是不是搞错了,他们不会是你的什么亲戚或朋友吧?”
“不会的。我没有亲戚和朋友。”
“不可能吧?你不是那一带的老家吗?怎么会没有亲戚朋友呢?”
“我二十岁就出了家门,一直没回去过。我离家没几年,父母就都过世了。我跟老家断绝了联系,有什么亲戚根本就不知道,更没有任何来往了。”
“紫叶,你那脑袋瓜儿要是老不开窍的话,就只好接受处分了,明白吗?”
“我什么都明白,非常感谢你,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没意见。”
“你回去要认真做检查,下来党组研究一下,很快会做出处分决定的。”
紫叶站起身说:“我会无条件接受的,我走了!”
“你去吧。”
紫叶匆匆走了出去。
……
傍晚,齐晓堂、紫叶先后下班回到家里。紫叶很快把晚饭做好,二人面对面坐在餐桌两边吃了起来。
紫叶说:“局里今天对我做出了处分决定。”
“怎么处分的。”
“严重警告,东西折价退赔交公。”
“处分的还比较适当。你要端正态度,正确对待,你是领导干部家属,更要以身作则,严格要求。你不要以为接收点土特产不叫回事,这是关系着党的作风和廉政建设的大问题,在群众中会产生极坏的影响,极大地损害党和政府的威望和形象……”
“你别给我上政治课了,我什么道理都懂。”
“只要你想得开就好。”
“我早就想开了。”
齐晓堂看着紫叶愣证着……
夜里。紫叶没有一点儿睡意。她半卧在床上,看着墙上挂着的她和齐晓堂的合影,沉思着。
隔壁房间传来齐晓堂粗重的鼾声。
紫叶站起身,摘下墙上的合影,举起来就要往地上摔去,一转念,手又放了下来,思忖片刻,将合影又重新挂在了原处。她心乱如麻,精神恍惚,好像意识已经错乱,理不清是盼望王大狗还来,还是希望他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