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狗卖酒回来的当天晚上,便来到生产队的场院里。
屋里靠山墙是一条大通炕,中间地上一根立柱顶着一根快断的木檩。炕上坐满了老少社员,屋子里烟雾腾腾,使灯光变得一片昏黄。
年根、腊月坐在一张木桌后边,腊月不时地翻着帐簿。
刘山菊靠在门框立在门口。
王大狗坐在炕洞前烤着柴灰。
年根又当上了队长。这生产队长官不大,却像走马灯似的不断替换。可每个都是碰到有人顶牛,一生气就不干了。大队只好又让年根上台。年根看了看大家,大声地说:“大家不要讲话了,我说个事。今年跟往年一样,各户工分有多有少,都由工分款找齐。分粮食多,工分少的要出钱。分粮食少,工分多的要领钱。决算账目已经公布了,谁家出多少,谁家领多少也都清楚了。领钱户和出钱户也可自找对象,把钱兑一下。没有兑出去的户,出钱的把钱交到队里,领钱的再从队里领。就这样,大家各想各的办法吧!”
倭瓜在炕上坐着,大声地说:“山菊嫂子,咱们两家兑吧,我领的和你出的正好差不多!”
刘三菊的丈夫在商店工作,孩子在县城上学。她家是三队最有钱的第一富户。刘山菊说:“不行,以前早有人说过了。”
三汉在炕沿上坐着说:“侄儿媳妇,秋前我可是就跟你打招呼了。”抬着头,死死盯着山菊。
刘山菊说:“三叔,可我没有答应你。”
“你答应了的,是你忘了。”
“绝对是你忘了。三叔!”
年根说:“自己找对象兑过最好!队里就省事了,但也不要抢着有钱的兑。虽然今年的红枣僵了,没卖了钱,但哪一户也不能欠,在地里刨也得刨去。都干了一年了,谁也不容易!”说完看了王大狗一眼。
王大狗起身走了出去。人们异样的眼光都投向了他的背影。
他很快回到了家里。孩子们缩在被窝里,沉睡着。
玉嫂坐在炕头上,缝着一件小袄。
王大狗打开旧衣柜,拿出一沓钱来,精心地数着。
玉嫂说:“拿钱干什么去?”
“交工分款。”
“交多少?”
“二百来块。”王大狗把钱统统装进衣袋。
“先欠一部分,过几天再交清不行吗?剩点钱咱先添个被子。”
“这被子以后再说吧。”王大狗匆匆走了出去。
他回到场院屋里,又坐在炕洞前。
人们沉默不语,屋子里鸦雀无声。
王大狗抬头望着炕上说:“倭瓜!我跟你兑了吧!”
倭瓜说:“我跟谁也不兑,就冲队里要。”
王大狗扭头面向三汉说:“三叔,你跟我兑了吧!”
“那可不行,我要紧着要花钱哩。”
王大狗站起身,走到木桌前,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数了数,放在会计跟前。腊月把钱数了一遍,放进抽屉,看了看帐簿说:“你应交一百九十九块六,再找你四毛,对吧!”从抽屉里拿出四毛钱来,递给王大狗。
王大狗说:“没错,这帐好算。咱不是没钱,可上赶着给人家,都没人要。”接过钱,装进衣袋,走了出去。
倭瓜说:“队长,把钱支给我吧!”
三汉说:“给我也支点儿。”
年根说:“谁也不能支,等把款收齐了,大家统一再支。”
“大狗,你别走啊!还有事呢。”年根一看王大狗不见了,急忙冲外边大声喊着。
“干嘛呀?”王大狗回过头来问道。
“咱们还要开社员会呢!”年根说。
王大狗转身往回走,和几个刚来的社员先后进了屋子。
年根、腊月仍然并排坐在木桌后边。
倭瓜、三汉、闷头和社员们挤在一起,坐在炕上。
王大狗又蹲在炕洞前边抽着烟袋。
刘山菊和二乔面朝里,坐在门槛上。
年根开始讲话:“今天这个全体社员会,是讨论一下救济粮的分配问题。今年的救济粮其实也就是给咱们的返销粮。今年年景不好,政府对咱们特殊照顾,给调拨了一部分粮食。咱们就按人头平均分下去。大家有什么意见都提一提。”
倭瓜说:“按人头平均分配不合理。成年人天天出工,没疑问要吃得多,孩子们不干活,必定吃得少。还有那吃奶的,也和大人一样分,太不公平了。”
闷头说:“我的意见孩子不能少分。常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哪个孩子比大人也不少吃,那吃奶的虽然不吃饭,可他娘吃得多也是一样。那乳汁儿不是水管里的水,一拧龙头就流,那也是粮食变的。奶牛光喂草也不会长奶,何况人呢?”
三汉说:“全队社员全靠这些劳动力吃饭呢!这伙人要是肚子受了委屈,还有什么积极性?生产怎么会搞上去?我的意见,凡是出工的,不管挣几分工,一律多给一些,不能核桃枣儿一齐数,有个脑袋就算个人数儿。给牲口喂料,还要看尾巴大小呢!”
黑旦说:“孩子都是长个儿的时候,要是营养不足,发育不良,耽误了下一代,社会主义谁接班?这可是政治问题。”
刘山菊说:“就是,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民族的希望!”
二乔说:“我没文化,不知道什么花朵,什么积极性,只知道这次上级给的是救济粮,救济粮就是救济困难户的,像我们这些劳动力少孩子多的人家,多半粮食都粜出去交了工分款,口粮已经不足。这救济粮应该重点使用,不应该撒了胡椒面儿。”
倭瓜说:“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领工分款的就不应该分了?全给了你们,是不是?那你们把国家的粮库分了不更好吗?”
三汉说:“是啊!就不怕把你们的肚子撑崩了?”
黑旦说:“撑崩了也没吃你的,你不是扯淡吗?”
三汉说:“你才扯淡呢!孩子多好像有了功似的,说话就不怕咬了舌头?”
倭瓜说:“这救济粮不分了,给国家退回去!一个个的沾光不自觉,干脆谁也别再想好事了!”
黑旦说:“鼻子眼儿里插大葱,充什么象啊?你以为别人不分这儿救济粮就活不下去呀?三年不给返销粮也饿不死咱!”
闷头说:“真是的!你算老几呀?你说不分就不分啊?给国家退回去可以,但是必须把我那份留下,我不充那假积极。”
倭瓜说:“你说哪份是你的?你那份儿是多少?”
闷头说:“该着多少是多少?”
年根说:“别吵了!你们连起码的觉悟都没有!国家在粮食紧张的情况下,给咱们调拨救济粮,一个个还不知足,斤斤计较,抢词夺理,太不像话了。要想绝对公平,谁也办不到。这粮食分不下去,只好暂时不分,散会吧!”
王大狗说:“过几天超过期限,这救济粮不作废了?”
年根说:“作废就作废吧!我有什么办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个比一个横。意见不统一,能分得了吗?说不定到公社又告我一状,我何苦呢?”
王大狗面向大家说:“我提个建议行不行?大家为这点儿粮食不要争了,按队里的决定办。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打扑克还得分大王小王呢?”
三汉说:“屎克螂趴在炭筐里,不显摆显摆,怕看不见你?舔屁股也不能拿我们当垫脚石啊!”
倭瓜说:“当然你拥护队里的意见!孩子一大群,够一个人放了,就你一个劳动力,你没有吃了亏,谁沾了光也会说风凉话。”
王大狗不温不火地说:“说我沾光了是吧?这次这个光我不沾,粮食我不要了,我家这份全队分。只要能分下去就行,我决没有意见,要有半句怨言,我王大狗不姓王!”
满屋的人,谁也不再吭声。
“救济粮没有办法分下去了,暂时搁着,等什么时候有好办法了,大家都没意见了,咱们再分。散会吧。”年根说完,第一个走出屋去。
结果,下来开了几次会,也没有商量出大家没意见的好办法。一年过去了,救济粮也没有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