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跟湖水一样,平素里平静如镜,但不时地会泛起一层层的涟漪,而有时又会掀起惊涛骇浪。
一天上午,紫叶坐在院子里织着毛衣。
王大狗扛着一捆带着叶子的榆树枝进来。
紫叶说:“你还能爬树啊?”
王大狗将树枝扔在猪圈旁边说:“英雄不减当年勇,要论爬树上杆,小伙子们也比不上。别看咱老了。”
“真是老当益壮。”
王大狗解开绳子,拿起一根树枝,往猪槽里捋着叶子问道:“孩子们都干什么去了?”
“听说县里的工宣队到迎月滩演出文艺节目,他们都去看热闹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只不过蹦蹦跳跳,唱唱咧咧,跟疯子似的,你嫂子也去了?”
“没有。和四清在屋里。喇叭里不是广播着大队要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吗,你怎么还不去呀?”
“我才不参加他们那黑会呢!那是派性会,是狗打架。开那个会还不如看茅坑里的蛆好受哩!”
“那你不挣公分了,广播说要加倍记工,不挣白不挣。”
“再加倍工分也挣不完。我一家人都饿死,也不会去挣他那个工分。”
玉嫂拉着四清从屋里出来说:“别都捋在猪槽里,它吃不完都给糟蹋了。紫叶,你织吧,我去串个门儿。”
“你去吧。”
王大狗说:“早点回来,别耽误做中午饭。”
“我一会儿就回来。”玉嫂拉着四清走出门去。
王大狗提过一个挎筐,放在树枝跟前,把叶子捋在里边。
紫叶猫着腰从水缸里往脸盆里舀水,想洗洗手。
王大狗看了紫叶一下说:“水没有了吧?我去打两桶。”
“算了,不洗了。”
“用水别将就,又不用花钱”王大狗挑起水桶向大门走去。
大门关着,王大狗伸出一只手开了开,开不动。他巴着眼看了看,外边上了锁,扭身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王大狗放下水桶说:“这是个什么人啊!大白天把大门锁了。”
紫叶愣怔了一下,站起身,若有所思说:“她为什么锁上大门?”
“可能是习惯了,不经意。”
紫叶表情凝重地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觉得她是有意的。”
“她那个人没心没肺,干什么都是丢三落四,马马虎虎,没一点儿脑子。”
“不见得,草儿苗儿都有个心,动物也有喜怒哀乐,何况她并不傻,心够细的,她一定有什么想法。”
“你想得太多了,屁大的一点事儿,象天塌了似的,真是小题大做。”
“不。”紫叶看着王大狗的脸,“咱们以前的事她知道不知道。”
王大狗低下头,轻轻地说:“知道,我和她说了,一清二楚。”
紫叶又气又急地说:“没出息!”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知道我的处境,当时差点没出人命!”
紫叶叹口气说:“我不能待下去了。”
“这是什么话呀?她绝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她没有别的意思,你就放心!她的心是火热的。”
“可能她也没有歹意。可她越是这样,我越不好受,在她心目中,我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啊?”紫叶掏出手帕擦着眼里涌出的泪水。
王大狗不知所措地说:“你看这!你看这!挺好的一台戏让她给唱砸了。”
“当时我就不应该来。”紫叶回到屋里,把自己的衣物装进提包。
……
王大狗心事重重地捋着榆叶。
玉嫂领着四清漫不经心地走了进来。
王大狗冷冰冰地说:“你还回来啊!”
玉嫂说:“怎么我回来晚了?才多一会儿呀!”
王大狗走到玉嫂跟前,恶狠狠地小声质问:“你为什么把大门锁了?”
“锁一下门还犯王法啊?”
“你知道吗,你这是……”
紫叶从屋里出来说:“回来了?”
玉嫂说:“回来了。也该做饭了。”
果香披头散发地闯进来,喘着气。
王大狗说:“这是怎么了,两口子又打架了?”
果香带着哭腔说:“愣虎又把我打了一顿!”
玉嫂说:“为什么呀?夫妻俩也是一样,也不能随便打呀!”
果香哭泣着说:“他说女间谍都是靠出卖色相获得情报,以为我和大狗哥有关系,才知道他的底细。”
玉嫂说:“他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果香说:“男女关系呗,还能说别的关系?”
玉嫂说:“你们要真没有关系,你能饶了他?”
果香说:“不饶他有什么办法?我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我分辩了几句,就打了我一顿。”
紫叶说:“大狗哥,你也有了几岁年纪,不是年轻的时候了。现在成了家,孩子们又这么大了,行事不能失去理智,要检点一些,不能一点儿影响也不顾。”
王大狗斩钉截铁地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就好。”紫叶扭身走进屋里。
王大狗歪着头看着果香说:“你找我来,是想叫我帮你去打架,是吧!”
果香说:“他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实际也扣在你的头上,一根绳子拴着俩蚂蚱,谁也跑不了谁。你能忍了这口气?”
王大狗走到果香面前,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子说:“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玉嫂走上前去,用力推了王大狗一把,说:“他爹,你和果香到底有事儿没事儿?”
王大狗大声地说:“我没有!”
玉嫂说:“没有就去找他愣虎,不能让他诬赖人!不把话说清楚,跟他没完。”
紫叶提着提包从屋里走了出来。
王大狗吃惊地说:“你这是干嘛去?”
紫叶平和地说:“单位上的事我老不放心,我还是走吧。再晚就赶不上班车了。”
王大狗说:“你真会趁热打铁!你的心事我清楚,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人,你应该相信我!”
“不是那么回事。你不明白,我是个灾星,到哪儿去都克的人家不得安生,时间一长,不知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呢!”紫叶说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紫叶,可别这么说,这又不关你的事。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走。”玉嫂说着接过紫叶的提包,放在一边。
紫叶掏出手帕,擦着眼睛。
果香说:“大狗哥,你不敢去找他呀?”
玉嫂说:“无风不起尘。我知道你心里有鬼,做贼心虚。下来咱们俩有算不清的帐!”
王大狗冲着果香和玉嫂说:“你们纯粹想逼死我,你们说,是让我上吊还是跳井!”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语,“这人迟早也是个死!”扭身向大门走去。
玉嫂着急地说:“果香!俺们他爹要有个好歹,我就朝你要人!”
果香急忙追上去,拉住王大狗说:“大狗哥,你千万要想开,心里没病死不了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谁说咱俩好,就烂谁的舌头。我走了。”松开王大狗,急步走出大门。
紫叶趁着三人纠缠不休,一片混乱之机,急忙提上提包,抬脚走了出去。
果香一走,王大狗巡视一圈,不见紫叶了,急忙冲进屋里。
推开西里间屋的门,往里看了看,叫了两声:“紫叶!紫叶!”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玉嫂走进屋来说:“她到哪儿去了?”
王大狗推开东里间屋的门,又往里看了看说:“她走了,提包没有了。”
玉嫂惊慌地说:“她怎么要走啊?”
王大狗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走,你不知道啊!”
玉嫂理直气壮地说:“知道什么?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你说你办的是什么事啊?”
“我怎么了,我在地里跪着爬着的干活,你们在炕上搂着抱着的亲热,还是我的不是?”
“我们搂着抱着你看见了。”
“反正我给你们腾机会了,我的心没错。”
王大狗声色俱厉地说:“心没错,就是没有长正!”
玉嫂猛然往起一站,怒不可遏地说:“我为你们两肋插刀,就差没把这心掏出来让你们吃了,还让我怎么着!”
王大狗耐心地说:“你听我说,你觉得是成全了我们的美事,可人家紫叶怎么想?人家是地区的干部,是要脸面的,你把人家当成什么人了?再说,人家在咱家住着,也就是来避难的,人家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吗?你想想,人家心里会多难受,她早哭了半天了!”
玉嫂惊讶地说:“是吗?”
王大狗:“这还有假,你没看见她那眼?”
玉嫂懊恨地说:“这可怎么办?”
“只不过好好和她做做工作,尽力抢救吧!”
玉嫂大吃一惊说:“她还要去死啊?”
“那到不至于。”
“那怎么办?”
王大狗呵斥着:“快去追呀!”
“你去吧,你比我跑快!”
“我不去!谁拉的谁吃。”
玉嫂急忙跑出门去。
王大狗蹲在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三个女人把我折腾个半死,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怎么活啊?”
……
紫叶提着提包,在村外小路上,匆匆地往前走着。
玉嫂气喘吁吁地跑到紫叶身边,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湿透了头发。
紫叶说:“嫂子,你来干什么。”
玉嫂说:“请你回去,你不能走。”
“既然出来了,就绝不回去了,嫂子,谢谢你。”
“妹子,什么话也别说了。我一个农村的大老粗,不懂事,错看了你,让你受窝囊了。你本来在难处,我还给你添烦。我……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玉嫂泣不成声。
“嫂子,别这么说。我不怨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怨恨!我只恨我的命……”紫叶眼泪流了下来,急忙掏出手帕,擦着眼睛,
玉嫂呜咽着说:“妹子,你这么走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他爹也不会饶了我。我们的日子没法过了,我求求你,跟我回去吧。”
紫叶默不作声,不住地擦着眼泪。
玉嫂一手夺过紫叶的提包,一手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回拽她。
紫叶只好半推半就地跟她走了回来。